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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年之後的豐子愷:在藝術中逃難

—建國之後的豐子愷:在藝術中逃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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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之後中國更多的社會精英投身於紅色風暴,或者在紅色風暴中投機,或者迷失,最後無例外是悲劇性命運。胡風、周揚、丁玲、路翎,巴金,等等,這些在浩劫中受盡摧殘者的名錄可以開到無限長,它的長度愈延展,愈使我們黯然神傷。 豐子愷是那個時代的一個典型例子,無數作家、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和他一樣,在誘導說服乃至威脅之下,對自己痛加貶損,被迫承認過去所犯的無根無據的錯誤,宣誓效忠於人民。之後,他們才被允許加入新公民(人民)的行列。

1920年春,豐子愷上海搭乘「山城丸」郵輪赴日本。其時他懷着做職業畫家的志向,到東京學習西洋美術。「到東京窺見了西洋美術的面影,回顧自己的貧乏的才力與境遇,漸漸感到畫家難做。不覺心灰意懶起來。」後來回憶這段時光時,豐子愷道出當時的失望和疑慮。在東京居住期間,他將大部分時間消磨在淺草的歌劇館,神田的舊書店,或銀座的夜攤。

2016年春天,櫻花盛開之時。我前往日本尋訪一代工匠,為供職的雜誌做「日本國寶」專題,乘坐新幹線從京都到東京,恰好入住在淺草街區的酒店。此行,我的皮箱裏帶着《藝術的逃難:豐子愷傳》——好的閱讀是對書籍的體驗性浸潤,我可以憑藉個人的行跡,回望豐子愷在20世紀前頁東渡日本經歷的時光,儘可能體驗他的漫遊,他的行跡,體察他所見的景觀與人事。

銀座位於東京的中央區,是世界久負盛名的購物區,如今已是國際性商業街。20世紀初的銀座也是日本青年文化的聚集地,以時新潮流吸引着年輕一代。淺草是江戶時期的下町,即是平民居住之地,整個區域保持着市井氣息,有廣受歡迎的娛樂區,西方歌劇、滑稽戲、電影院與傳統的歌舞伎在這裏同生共存,交匯着洶湧的遊人。在當年這個地區吸引着中國的文藝青年,遊學東京的豐子愷在前五個月學習西洋畫,進修日語,後五個月學習小提琴,進修英語,他經常步行到神田的二手書店淘書,觀看各種畫展,聽音樂會,看歌舞伎的演出。

偶然的機會,豐子愷在舊書攤發現明治末期著名插畫家竹久夢二的一冊畫集,這次發現促成了他的畫藝之路的轉折。在旅日前,他已在杭州初次接觸國畫水墨寫生,然而到他在神田書店看到夢二的作品,被那些寥寥數筆卻意味深長的毛筆速寫震動,他開始傾心這種藝術。

旅日的時光里,豐子愷強烈感受到進入異域之後,東西方價值觀的衝擊,但他還是鍾情日本畫家。《竹二畫集:春之卷》1909年由樂陽堂出版,當時發行後廣受歡迎。多年后豐子愷回憶他初見夢二畫作時所受到的震撼:「畫的簡潔的表現法,堅勁流利的筆觸,變化而又穩妥的構圖,以及立意新奇,筆畫雅秀的題字,都令人難忘。」

遊學日本的經歷,使他找到藝術靈感,也對他醉心的畫藝產生全新認識。從日本歸國後,豐子愷在恩師李叔同的教導和影響下,深入研究文人水墨畫的傳統技法,由此形成自己獨特的漫畫風格,經年的修煉使他終成一代藝術大師。

藝術家以其對人類文明的貢獻而被載入史冊。但是因為20世紀的災難性歷史,很難有個體生命全然輝煌。中國尤是,現當代中國人經歷的災難更多,戰爭、饑荒、離亂。

我懷有好奇的是豐子愷如何經歷那些浩劫般的時光,他與同時代的那些知識分子有什麼異同?像閱讀所有值得閱讀的書籍一樣,《藝術的逃難:豐子愷傳》在我閱讀過之後再次挑選重要章節重讀。在讀過「師自然」、「東渡日本」、「抒情漫畫家」等章節,第九章的「解放之後」,是我多次閱讀的,我想看到豐子愷先生怎樣度過1949年之後政治運動頻仍的時光。對很多中國人來說,那是嚴峻的時刻,也是考驗生命力強韌或脆弱的時刻。傳記滿足了我的好奇心和認知力,它在宏闊的社會背景下敘述了政治運動的狀態,上至政治領袖的行為,下至黎明百姓的人生,都有翔實而真切的描述,其中多有筆觸精微而深入地敘述傳主在政治運動中的沉浮,記錄了豐子愷先生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豐子愷發現,在文化領域,文化和意識形態的清理整頓已成為社會主義改造的內容,很快在中國各大中心城市,尤其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逐步推開,在教育、音樂、出版界,以及眾多作家中引起動盪劇變。

這是《豐子愷傳:藝術的逃難》中290頁寫到的情節。「三反」運動是中共國成立後,知識分子和專業人員第一次作為整體被要求積極改造思想。只有經過適當的改造,才能更好地適應革命工作的需要和意識形態鬥爭的形勢。運動順理成章地先從大學、出版社和文化機構開始,隨着運動的開展,令人不安的全新的政治術語被引進來。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自動進入「被懷疑者的名單」,必須公開宣佈與過去的錯誤決裂,必須經過「洗澡」這一關,脫褲子、割尾巴、丟掉舊的思想和行為,才能被新社會接納。

在狂飆般席捲的政治運動中,豐子愷與他幾乎所有的黨外好友,包括俞平伯、朱光潛等都為融入新社會付出了高昂代價,他們受到嚴厲批判,不斷有厄運來襲。豐子愷被批判也被迫做公開的自我批判,人格的凌辱,人權的被侵害被剝奪已成常態。是的,難有人能超越時代的限制和現實境遇,被視為隱士的另類藝術家也不能。在諸多章節里,我們看到豐子愷在政治運動中的無奈以及惶惑不安,豐子愷必須像他的同時代文人學者一樣做出政治性表達。服從新政權的領導、指引以及控制。那是那一代人普遍有過的行為,在今天看來殘酷、荒誕而悲涼。

就像我們知道的,「洗澡」,即「思想改造」只是密集運行的政治運動的序曲,連番的政治運動最後演變為歷史性的浩劫。1966年,紅色颶風狂襲中國大地之時,學貫中西的學者傅雷與夫人選擇懸樑自盡,靠近新政權,不斷向領袖表忠心的作家老舍在飽受凌辱之後自沉太平湖,一代儒學大家馮友蘭放棄對於國家及社會變革的主見,加入「文革」御用寫作班子,成為「梁效」一員。生於上世紀前夜的這一代人,註定他們的運命坎坷多折。政治有時是一種激情,也是信仰,當然還是權謀,1949年之後中國更多的社會精英投身於紅色風暴,或者在紅色風暴中投機,或者迷失,最後無例外是悲劇性命運。胡風、周揚、丁玲、路翎,巴金,等等,這些在浩劫中受盡摧殘者的名錄可以開到無限長,它的長度愈延展,愈使我們黯然神傷。

豐子愷是那個時代的一個典型例子,無數作家、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和他一樣,在誘導說服乃至威脅之下,對自己痛加貶損,被迫承認過去所犯的無根無據的錯誤,宣誓效忠於人民。之後,他們才被允許加入新公民(人民)的行列。

傳記作家的慨嘆也是讀者的慨嘆。時代的悲劇性無疑是這代人的共同宿命,回望從歷史深處走過來的這代中國人,無不帶有這悲愴的遺蹟。那些載入中共國史冊的著名學者、作家、藝術家,很少沒有被摧殘過的。以前我們以為豐子愷先生是中國藝文界的異數,作為詩僧合一的江南才子李叔同先生的親授弟子,他深受恩師影響,長期浸潤儒釋道的思想,心性淡泊,竊以為豐子愷在當代中國的歷史演進中是獨立於時潮世風的。然而事實上豐子愷也只是延續了此前知識分子普遍有過的悲劇。沒有人能逃離紅色風暴狂襲下的悲劇性命運,豐子愷也不能。

傳記是第一次在文化和歷史背景中完整描寫豐子愷,也許因為它的作者是外國人——澳大利亞的歷史學家、文化批評家,也因為他是跨領域的電影製作人,《藝術的逃難:豐子愷傳》在思想上顯示出其開闊的視野,對歷史的呈現真實而中正,不為尊者諱,其中對歷次政治運動的敘述詳盡而深入,對知識分子受到精神迫害及肉體摧殘多有細節描述。

東西方知識分子的表現及命運是我關注的,藝術家作為人文知識分子的一脈,他們的心靈史及精神境況映照出國家意識形態的變遷。《藝術的逃難:豐子愷傳》展現了豐子愷的成長史,他的出生環境,學養的培植,師承關係,學術成就,藝術造詣。這都是我們通常在藝術家傳記中看到的敘述,一代詩僧李叔同與豐子愷的師生關係,已成藝壇佳話。每個藝術家的成長道路都是獨特的,屬於他們自己的。包括時代背景和社會演進的圖景也都是熟悉的。不同的是傳記對傳主的內心呈現和精神分析。我們看到一個藝術家的內心矛盾,他的獨立的內心世界,他在社會的進退,與權力者的關係,這是隱秘的鏖戰。這或許是中國知識分子獨有的精神歷程,個人智識的覺醒與現實的磨難共生。

傳記作者引述匈牙利作家傑克▪哈拉茲提的話說:

藝術家被訓練得不能創作任何不得出版的作品……任何形式的公開抵抗都被視為專業不過關的表現。國家是仁慈的,藝術家儘量不去冒犯它,服從者將獲得自上而下的慷慨對待。人類個體命運的波動和摧折籠罩在國家在歷史和時間的演進中。

閱讀《藝術的逃難:豐子愷傳》前後,我也在閱讀蘇珊▪桑特格。隨筆集《重點所在》、《同時》,談話錄《我幻想着粉碎一切》、《蘇珊·桑塔格談話錄》。傑出頭腦,卓越心靈,正直人格,這些優良質量集於一身。2004年蘇珊去世時我做她的紀念專題,蘇珊的友人——詩人楊煉先生在接受採訪時論及她的逝去是「世界失去了一個評估的尺度。」

除了藝術造詣和學術成就,我更關注知識分子的精神構成與公共表現。在閱讀《藝術的逃難:豐子愷傳》時,我的注意力不斷被吸引到桑塔格那裏,以她作標尺衡量中國知識分子。我以為,蘇珊▪桑塔格是現代的,更符合文明世界,同時也是普世性的,她代表歐美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即:關注公共事務,以批判為己任,對權力說真話。

1967年2月28日,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石川淳、安部公房、三島由紀夫聯合發表抗議「文革」的宣言,但很少有中國作家抗議這種極端的文化恐怖主義。中國知識分子除了自殺,只有依附和服從可以選擇。除了自殺,屬於那代知識分子的還有牛棚,很多作家和藝術家回憶過他們被關在牛棚的經歷。勞改營也是知識分子的去處,比如甘肅的夾邊溝勞改農場,當年關押過很多人。

閱讀豐子愷時候則感受到瀰漫在書頁間的中國印跡,權力的意志和政治性對人的肆意壓迫、改造和摧殘,對批評者的整肅使個人精神的獨立完全喪失,即使在知識分子群體之間,在藝術家群落也罕有擁有獨立意志,所有在現實中沉浮的個人都必須忠順於權力的意志,依附於體制和組織。藝術家的人生運行如鴕鳥只能在規定的政治沙漠裏逡巡,即使以隱士姿態行世的豐子愷也如是。他在政治運動中寫下的那些自我批判,自我檢查,無不顯現出個人的脆弱以及政治環境的嚴酷險惡。

晚年的豐子愷除了繪畫技藝日臻純熟,他的人生經驗愈益練達。對佛教的皈依使他性情趨於淡泊和出世。在政治運動不斷的年代,除了作出必要的社會應對,豐子愷選擇的基本人生策略是隱逸,儘管做隱士很難。應該說,傳記的題名「藝術的逃難」對豐子愷的概述是準確的。比較他的好友們,比起那些罹難者,豐子愷確實是個異數。他在經歷過慘烈的浩劫之後倖存下來,即使在政治迫害中也保全着生命的赤誠,保全着人格的尊嚴。在殘酷歲月中太多的人淪為犧牲品,太多的人在歷史洪流中遺留可恥的印跡,而豐子愷選擇的隱逸般的生活道路使他基本避開了魔鬼的召喚。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經濟觀察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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