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華人浮世繪
講幾個片段——
2015年。
和2023年的當下比,可謂形勢一片大好。經濟照常增長,中美關係甜蜜。
我們在奴隸社會的後台收到一條消息,是一個在紐約州生活多年的華人醫生。她希望我能做一些面向留學生的工作。因為她看到了太多中國留學生的真實狀況,非常難受,而且她幾乎可以肯定,這些狀況他們的父母都不知道。舉的例子,都是我當時想不到的:男女混居,意外懷孕,不知道怎麼做流產的女孩子;抑鬱症,半年不出門的男孩子;不上學,但是不停問父母要錢,父母以為一直在讀書的假學生……
孩子們去的都是不錯的學校,學費不便宜。可以想像,國內的家長以為到了「彼岸」,長舒一口氣,可以和朋友同事自豪地說「我孩子在美國留學呢」。但真實情況呢?「好糟糕」是信里的原話。
我那時候沒有精力和機緣做這件事,但是這封郵件,我一直記得。
後來 KnowYourself出了一份《中國留學生心理自助手冊》,調查顯示,83%以上的受訪者在留學過程中至少經歷過一次心理破防。這些受訪者不僅有富人家庭的孩子,也有靠獎學金和打工賺錢完成課程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但不論家庭情況如何,就讀的學校如何,留學生產生的抑鬱情緒是大同小異的。
▲來自KnowYouself的《中國留學生心理自助手冊》
2019年。
我在廣州參加教育論壇,原清華附中副校長辛穎有一個分享,在耶魯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完成學業的中國留學生有40%。我們被這數字震驚,平日我們在朋友圈看到的都是孩子被海外名校錄取的好消息,但是這40%無法完成學業的,在朋友圈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
孩子的狀態,家長的痛苦,恐怕只有每個家庭自己知道。
他們是誰,在哪裏,後來怎麼樣了?無從知曉,也無人在乎。
2022年。
疫情期間,我和美國的著名社會學者 Deborah Davis聊天,Deborah1978年起在耶魯任教,之前是著名社會學家傅高義的博士生。她在耶魯的四十多年,著作和榮譽都很多。她曾任耶魯社會學系主任、耶魯大學全球化研究中心學術主任、女性教授論壇主席等,2016年起她也在復旦大學和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任教,還是耶魯大學中國季刊的編委會成員。她1969年開始學中文,多次在中國工作,對中國和中國朋友有深厚的感情。在我做的對海外華人職場發展的工作坊里,她來做過分享嘉賓。
我們在那次聊天,她說想做一個 NGO(非營利社會組織),讓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能夠在當地的非營利組織做一段時間志願者,了解美國社會。她作為一個社會學者,那段時間對中國留學生的狀況很擔憂。疫情期間,很多孩子來美國都在上網課,留學生住在一起,對美國社會基本零接觸。這樣「學完」就離開美國了,她覺得很可惜,對美國和對留學生都是「missed opportunity(錯失良機)」。她說希望自己的這個 NGO,能夠籌一些錢,找到一些美國當地的社區非營利組織,說服他們能夠招一些中國留學生做志願者,她籌的錢,一方面給 NGO補貼,一方面給這些學生做補助。錢雖然不多,但是這種經歷對他們應該是很寶貴的。我覺得這個想法真好,並跟 Deborah說,你啟動了告訴我,我也要捐點錢。
半年之後,她和我說沒有成行。難點不是錢,而是沒有找到接收方——這些當地的社區組織都不大,能接納的志願者有限,而且即使有位置,他們也更希望給到在當地社區長大的高中生,而不是作為「過客」( transient)的留學生,因為這些組織是根植社區的,希望能成就當地社區的建設。美國是一個自下而上的自治社會,這很能理解。
這件事沒做成。
但留學生的這些問題,這些「missed opportunity」並沒有消失。
也是2022年。
一個朋友的孩子從北京來美國讀書。聊到為什麼來美國,他說因為疫情是美國搞的,是中國的勁敵,要來「師夷長技以制夷」。
諷刺的是,因為早年是媽媽在美國的月子中心生的他,他拿的是美國護照。
不知道如果 Deborah這樣的學者知道她想幫助的是有這樣想法的中國年輕人,內心會作何感想。
2023年。
我在領英收到了很長的幾條消息。是個很有思考的年輕人,年初到美國,讀法學博士 JD,徵得他的同意,我分享他寫給我的一些觀察。
前兩天同屆學校的 JD校友拉了個微信群,今天大家在討論美國最高院對於 AA的裁定。最初的討論集中在對這個判決的個人見解,但很快就轉移到了給多少捐款可以免錄取進藤校,還有人舉例說大藤校(今天新學的詞)每年的 legacy錄取(家裏有藤校校友的)都是給個 list,直接錄取,然後由教授們組成 committee(委員會)來挑一挑 list以外的人。後來又討論到了學校給分會不會 harsh(給分低),big law(大所)對1L成績到底有多關注,大約百分之多少會進入 big law,百分之多少會有什麼工資,等等。
我旁觀後心裏莫名生出一種不理解,這種不理解不是對於他們行為的不理解,而是大家已經到了這個階段,有人工作過/他國求學過/見過或多或少「世面」,為何聊天中傳遞的還是對「黑幕」、「獵奇」等不可告人的信息的「關注」。
而且有趣的是,就在大家討論「大藤」前,有人剛剛在群里發了一張關於灣區三家華人家長因為爭論「Ucb(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是普通破學校」以及「Stanford不是藤校」、「清華碩士不配和清華本科校友混」而大打出手的新聞。
年初來到紐約後,在華人區待過一段時間,能聽到很多奇聞逸事,human trafficing(販賣人口),money laundrying(更多是非法換匯),illegal income,malicious car accident(據說有一條法規是如果非綠卡持有者嚴重但不致死地肇事了一位美國公民,法院會判決肇事者照顧這位傷者,授予其綠卡讓其工作來償還債務,所以可以通過這個形式拿到身份),感受過後讓我有理由相信為什麼網上會有部分人說「海外中國人騙中國人」。之前有人說當利潤超過300%就會有人捨棄生命鋌而走險,這些做人口販賣的華人,應該都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真實寫照了。
再來對比今天群裏面20幾位 JD,這種用中國的利益觀念來度量美國的思想,特別是以後要在美國做律師的人,不知道我該作何感想。
這跨度近10年的一個一個的片段里,構成了一幅在美華人的浮世繪。
有「高大上」的在讀法學博士,一方面準備去「大所」成為主流精英,一方面腦子裏是「潛規則」和「豪門內幕」。
也有在「低端」的「唐人街」里琢磨如何通過犯罪得到身份,和專門欺騙華人做生意的「同胞」。
有初來乍到,走不出中國學生圈子的年輕人;也有來美國幾十年,自己的孩子在北美上了大學,卻因為孩子上的大學是不是「藤校」,家長是清華本科還是清華碩士的鄙視鏈而大打出手的灣區「成功人士」。
有當年就有錢把孩子生在美國,孩子長大以後來這裏「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美國人」;也有出生在中國,在中國的家長眼裏來了美國的好學校,但是因為各種原因,無法完成學業的年輕人。
……
何為安家
最近幾年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來到美國。
這些人一方面肯定很成功,因為沒有積累,不可能有財力和能力中年移民。
一方面,也有可以想見的無奈。如果不是看清了一些事,誰會願意人到中老年,連根拔起異地安家呢?
但是「安家」其實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
有錢買房,給孩子找到學校,只是物理上「安好了家」。只是有了可以在美國「消費」的身份。
文化上、心靈上的「安家」,是一個漫長,甚至可能永遠不會完成的旅程。
從上面浮世繪就看得到,年輕人也許很容易覺得自己是「浮萍」,無處「安家」。但那些大打出手的清華老學長,已經在美國「安家」至少20年了,英語,身份,房產,投資,相信早就駕輕就熟了,但是在精神上還附着在當年鄙視鏈的閉塞空間裏。這種附着,和那些初來乍到的「浮萍」相比,就更優越麼?
所以我想在這拼起來的浮世繪里,糟糕的不是「浮萍」,也不是那些感覺「無法融入美國社會」的年輕人。
糟糕的是這種「附着」。
赤裸裸的騙同胞是附着。
但那些去了名校讀高大上 JD的,每天思考潛規則的,就不是附着了嗎?
在美國二十年,把孩子送進藤校的,就不附着了嗎?
當然還有更厲害的,出生就拿了美國護照的,就不附着了嗎?
所以最後,這個年輕人給我的信息是這樣一條:
我最近項目開學,遇到了更多的人,也有了更多的感受。整體的觀念沒有變化,但多了很多不同的倖存者偏差,也見到了許多中國社會中的 privileged(享有特權)的後代在美國如何生活。許多事都越見越辨越明,唯獨對於中華民族這個族群的未來越發感到擔憂。
工作坊
我也有這種擔憂。
所以從這個秋天開始,我會做一次面向留學生的線上工作坊。能支持到海外的留學生,看到和消除這種「附着」,不僅在物理上「找到住處」,也在精神上開啟「安家」之路。
工作坊叫作「給世界公民的入門課:從理解到融入,從外人到主人」。
適應人群是大學或研究生在讀留學生,和畢業3年之內的留學生以及留學準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