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炮擊金門時,她八歲,曾經參加慰問團到前沿炮兵陣地慰問演出,是全團年紀最小的演員。一首表現台灣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渴望解放的歌曲,小小的她唱得聲情並茂,博得陣陣掌聲。那張演出照,被她視為自己的最高榮譽和驕傲,一直高高地掛在家中最顯眼的地方。她立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參軍親手把炮彈打到台灣,把五星紅旗插到寶島,讓水深火熱中的台灣人民,也過上我們這樣的天堂生活。
一次,教育局長到校視察,了解政治教育情況,在她班上出了兩道題:三面紅旗是什麼?周恩來在國家擔任什麼職務?班上大部分同學答「隊旗、團旗、黨旗」和「當很大很大的官」,只有她回答: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和國務院總理。校長當場表揚她,並號召大家向她學習,從小關心政治,將來當又紅又專的社會主義接班人。
然而在後來的拔白旗運動中,她的父親被查出臨解放時曾參加押送一批黃金到台灣。實際上他當時只是一名普通銀行職員,平時經常往返台海,那次台灣之行不過是執行公事而已。但政府不這樣認為,最後被定為為反動派賣力,與人民為敵,屬於歷史反革命。她的宏偉理想一下子變成了白日夢,連上台演出的資格也沒有了。她開始恨父親,是他毀了自己的光明前途。
文化大革命來了,或者說機會來了。她決心要和父親劃清界線,接受黨的考驗,做一個出污泥而不染的紅色接班人。破四舊了,她砸了家裏的一尊古董級的觀音菩薩,把母親脖子上的佛珠扯下扔到大街上。一天,她領着一批紅衛兵到家裏,先是衝着她父親集體高唱「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的語錄歌,接着高舉紅寶書喊當時流行的口號:「老子革命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滾蛋!」隨即她向前走了兩步,大聲喊着她父親的名字,頤指氣使地說:「從今天起,你要繼續把在舊社會做過的壞事,統統交待出來。不然我要和你這個國民黨殘渣餘孽脫離關係,劃清界線!」一向文弱的父親,短暫的驚愕過後,瘋了似的沖向前,一巴掌摑過去,伸手扒下她的紅衛兵袖章和軍帽。紅衛兵見狀,怒不可遏,衝上去把她父親架起來拉走,實施無產階級專政。批鬥會上,她當眾宣佈與這個反革命的家庭決裂,「一顆紅心永向黨」,「永遠跟黨鬧革命」。
她父親經歷了那場女兒造反後,引發神經錯亂,常常滿口胡言亂語,嘮嘮叨叨地說些對「萬壽無疆」與「永遠健康」大不敬的話。每一句若要被人檢舉了,都可以「斬立決」。她母親成天生活在萬般驚恐中,感到身邊的丈夫就像一顆隨時要爆炸的炸彈。與其等待這樣的悲劇出現,不如自己痛快地走。想定後,她弄了一瓶農藥樂果,選擇一個深夜,與丈夫一起喝了。
兩年後她回來了,父母已離開人世,房子被貼上封條。生她養她的家沒有了,親友也不肯接納她,而她心目中追隨的無比神聖的「革命大家庭」也不知道在哪裏。這時她,第一批報名,決心到「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後來知青陸續返城,她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嫁給了當地一個生產隊長的兒子。隊長的兒子滿腦子封建思想,把她當作洩慾和生育的工具,又擔心留不住她,平日對她嚴加看管,稍不順意便棍棒相加。萬念俱滅中,她用樂果把丈夫毒死,被判無期徒刑。服完十二年刑後,她被減刑回家。
她再一次舉目無親,走投無路。她父親在台灣的一位摯友找到她,幫她嫁給一個台灣鰥夫。到台灣後,這段婚姻沒維持多久,她便削髮為尼,遁入空門,終日奉香禮佛,了卻餘生。她叫曾寶珠。降生時,其父初為人父,視女兒為最可寶貴的掌上明珠,故取此名,以表達內心的喜悅,寄託長輩的希望。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六期,2010-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