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網聞 > 正文

給齊齊哈爾坍塌事故遇難者鮮花,也是「陰謀」?

「我最好的朋友全走了。」

齊齊哈爾市第三十四中體育館屋頂坍塌事件後,倖存下來的一位女生傷心欲絕。她的11位朝夕相處的隊員和教練,以及他們長久以來的排球夢想,都在那轟隆一聲巨響中被埋葬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換作是誰遇到這樣的事,都會受不了。對遇難者的親友、乃至對這座城市裏的所有人來說,這都是終生難愈的創傷記憶。這兩天,在事發地的校門口,堆滿了鮮花,人們以此為死難者送上最後一程。

然而,在微博上也有人懷疑,這一獻花行為本身隱藏着陰謀:

這種無憑無據的揣測讓許多人為之震驚:「這是得多惡毒才能說出這樣的話?」還有人則憤恨之餘稱之為「蛆」、「半獸人」,悲嘆這樣「反智」的邏輯正說明了國內網絡輿論的險惡:「互聯網沒有辯論,只有這類骯髒的誹攻。」

然而,氣憤歸氣憤,這並不能駁倒這位的觀點,她反倒對論敵嗤之以鼻:「沒文化,真可怕。」不僅如此,她斷言此事並不單純:「這種出事就是『老百姓』出來獻花的手段,妥妥就是外國人搞顏色革命的那一套,你們又有幾個是真的替死去的人着想。」

就像她的論敵們一樣,她也想到了兩年前的成都49中事件,當時就有傳聞,獻花者當中有港台口音,她看來對此篤信不疑:但凡這樣的事,都是需要「時刻警惕着」的。

有一點確實不假:近年來每次悲劇發生之後的獻花悼念活動,都有這樣的陰謀論出現,但這些人到底為什麼會這麼想?

必須承認,這樣的心態在我們的社會廣泛存在,太多人雖然是普通人,但卻會自動代入「當家人」的視角,產生一種「對權力的共情」。這樣,哪怕你遭遇什麼不幸,但考慮到「家醜不可外揚」,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關起門來哭,讓這事悄無聲息地過去。

這種視角的出發點並非個人處境,而是集體利益。在他們眼裏,世界按照群體的邊界一分為二:內部才是棲身之所,而外部則是危機四伏的暗黑森林,因此,對外部的不安全感、不信任感,與內部的絕對服從和擁護,乃是一體兩面。

既然如此,集體內部就必須緊密團結,至少不能給外部「遞刀」。這勢必帶來對個人行為的嚴格約束,就像格倫·古爾德所說的,「只要有人呼籲團結,就會有人窒息而死」,但對這些人來說,這不過是必要的代價,因為重要的不是哪個人,而是集體的存續——他們假定世界是一個殘酷的鬥獸場,只有沙丁魚罐頭那樣緊密無間,才能活下來。

這樣一想你就能理解,它為什麼不認可任何自發行為,因為只有你完全按照集體的利益行事,才能積累道德資本。這樣的邏輯推到極致,就意味着壓制乃至消滅自然的情感,你的個人情感應當屈從於集體要求——至少,不能公開表露出來,以免對集體不利。

順着這種家長制的邏輯,它進而相信,個體是無法自主的,如果它竟然有什麼逾越「本分」的行為,那必定是有人在背後指使教唆的。這就是為什麼說這些話的人雖然經常以「人民」的名義說話,但實際上他們卻又蔑視普通人,仿佛那只是些愚蠢的孩子。

既然人不應有自發的情感和行為,而只應按指令行事,那麼人和人的自發聯結也就無從談起——這種橫向聯結從好里說是沒必要,往壞里說甚至會被看作一種威脅。不難想見,由此出現的是一群散沙化的工具人,他們不應有自己的感情,像工蜂那樣為集體勞作就行了。

在這種情況下,對個體的共情是談不上的,那會被輕蔑地看作「婦人之仁」,但與此同時,他們卻又似乎有一種驚人的天真,那就是相信別人所遭遇的不幸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當然,萬一這樣的事降臨,他們也將得不到同情——就像商鞅,最終發現成了自己變法的受害者,無可遁逃。

《魔道祖師》

說到這裏,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這位微博主的ID「藍二哥哥無羨弟弟」,想來出自著名耽美玄幻小說《魔道祖師》裏的藍忘機、魏無羨。這對同性戀角色的設定本身是反主流的,作者「墨香銅臭」甚至早已入獄,一個非主流文化的愛好者,卻又如此激烈地擁護主流價值觀,這是什麼縫合怪?她為什麼相信自己可以倖免?

我當然不認識她,但我見過不少像這樣的人。他們大多成長於一個保守化的社會環境中,有的還是品學兼優的學生,對現實的「中二」態度有時單純到令人同情:他們真心相信現實就是自己所抱有的那套狹隘的信念,並且固執地把異議者都看作是愚蠢的。

這是一種特殊的世界觀,認為現實生活的事件背後,都隱藏着一個被人為操縱的秩序。這可能就是為什麼她蔑視反駁者「沒文化」,因為按照這種信念,「你看到的世界不是真實的世界」,你看到的只是表象,她自信自己才看到了真相——然而她所以為的「真相」,其實是不需要任何證據的直覺。

從這一意義上說,像這樣的人是無法被駁倒的,《狂熱分子》一書對這類人有極好的觀察描述:

熱情依附是他盲目現身與篤信的根本,被他視為一切德性與力量的源泉。雖然他這種一心一意的奉獻究其實是為了給自己的生命尋找支撐,但他往往會把自己視為他所依附的神聖偉業的捍衛者。……他無法被說服,只能被煽動。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他所依附的大業的本質,而是他渴望有所依附的情感需要。

這或許就是問題的根本:狂信的背後,其實是一個軟弱的個體,出於情感依附的渴求而擁抱某個強有力的支撐。看上去咄咄逼人的惡毒語言,換個視角來看,卻是當事人捍衛自我信念的防禦,他們在融入集體的過程中,獲得了一種力量感。說起來,這是相當可憐又可悲的處境。

像這樣與其生命歷程綁定的一整套邏輯自洽的信念,是很難三言兩語就有所觸動的,遑論轉變。常有人說,「被社會毒打了才會醒」,這或許倒不無道理,因為這樣的人往往對權威抱有某種倫理期待,相信它會回應自己的信仰。那種破滅是相當痛苦的,但真正的改變,只有在這痛苦之後才會到來。

註:本文作者,維舟,原文標題為《「獻花陰謀論」背後是什麼心態?》。)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無聲無光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3/0731/19344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