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光是千方百計搶人才，是不足以維持持續和良性發展的。都是人才，誰來為人才服務呢？
戶口問題，在過去二三十年裏，曾經是困擾我的一個人生重大問題。
2003年我到上海工作。當時並沒有完善的社保，到我離職的時候，才知道單位給我交了一個類似外來務工人員養老金，總共幾百塊錢，還要等退休的時候才能領取。
剛到上海的時候，動過心思，想了解一下落戶政策。記得當時看到一套複雜的、門檻極其高的打分制度後，就徹底放棄了這種幼稚的念頭。
別說落戶，當時在上海辦理居住證，都要有很多要求的，類似辦「綠卡」一樣。
當然，那時候也不獨上海如此。城鄉二元的戶籍制度，多年來一直是國內改革的深水區，為此呼籲奔走的人不知凡幾。
以前寫評論文章，一大「天花板」就是戶籍制度。在許多社會問題上，包括農村發展問題、農民工待遇問題、城市人才引進問題，講到最後根子都在這上面。
然而，寫到這裏也只能是「吼一嗓子」了事。大家都知道問題在哪裏，但也都知道解決這個問題，難於上青天。那時候，各項社會福利都是附着在戶口上面，牽扯着各種利益，要破除這一數十年來形成的制度慣性，談何容易。
沒想到的是，這塊制度堅冰，如今已然轟然破裂。而推動這一改革難題得以解決的，竟然是人口老齡化問題，以及出生率創新低的現狀。
這大概是大多數呼籲取消城鄉二元戶籍制度的人士，以前想都沒有想到的。
01
近日，浙江放了一個大招。
浙江省政府官網發佈了《浙江省推動落實常住地提供基本公共服務制度 有序推進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實施方案》，要求全省（杭州市區除外）全面取消落戶限制政策，確保外地與本地農業轉移人口進城落戶標準統一，試行以經常居住地登記戶口制度，落實合法穩定住所（含租賃）落戶及配偶等直系親屬隨遷政策。
這意味着，在浙江全省範圍內，除了杭州市區以外，基本上實現了「落戶自由」。不管你是從哪裏來，也不管你是農業戶口還是非農戶口（方案針對的是農業轉移人口），都可以在常住地落戶。
這就是說，在浙江，只要你來，不僅「來了就是浙江人」，而且來了就可以是浙江的新市民。
不僅歡迎你來，也歡迎你的家人、子女跟着一起落戶。
成為浙江新市民，意味着你可以享有當地的醫保、養老等社保保障，子女可以享有當地的教育資源。
這是一個「一攬子解決方案」，而不光是落個戶、換個戶口本這麼簡單。按照這個實施方案，未來幾年，在浙江省幾乎就不存在什麼城鄉二元化，這個曾經被視為歧視性制度的戶籍管理手段，將被徹底打破。
以省份為單位全面放寬落戶條件的，浙江不是第一個。早在2021年1月，江西省就宣佈全面放開全省城鎮落戶條件，全面取消城市落戶限制。其他省份如黑龍江、湖北，也有類似取消落戶限制的政策。
但是，落戶浙江的「含金量」顯然更高。與經濟欠發達地區、接受財政轉移支付的地區或以人口流出為主的省份相比，在浙江落戶所享受的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相差不可謂不大。所以，浙江推出這一舉措，更需要有全面謀劃的周密性與順勢而為的前瞻性。
說白了，「分蛋糕」的人多了，勢必會對公共資源造成更大壓力。就說子女上學吧，有的地方為爭得一個名額擠破頭，學校按照一表生二表生排列，排到了四表生了。
能從這項政策獲益的，還有廣大的外來務工人員群體，特別是為城市提供勞動服務、從事最基層工作的人員，如外賣小哥、清潔人員等。這部分群體落戶後，更有歸屬感，也可以從中獲益，享有本該有的基本公共服務。
要知道，在以前一個人到另外一個城市謀生，如果不能落戶，只能是「暫住」。而在一個地方「暫住」，就要辦理「暫住證」，沒有辦「暫住證」的就要被收容遣送回去。
為了管理暫住人員，一些地方花樣百出，比如把人送去郊區挖沙子，或者像驅趕流浪漢一樣，從這個地方帶到其他轄區放下。別提什麼自由流動、公共服務了，連做人的基本尊嚴都喪失殆盡。
我到上海那一年，就發生了轟動全國的「孫志剛事件」。這一事件，終結了施行多年的收容遣送制度，也逐漸改變了暫住人員管理模式。隨後，各地開始陸續施行居住證政策。
從暫住證到居住證，再到如今的全面放寬落戶條件，前前後後數十年，可謂歲月滄桑，世事變遷。
02
只不過，二元化戶籍制度的打破，並不僅僅是因為很多人呼籲奔走，也不僅是制度性改革的持續發力，這些固然都很重要，但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就在於形勢使然。
在各地紛紛放寬落戶限制之前，許多大中城市已經先行展開了一場「搶人大戰」，對本科生及以上人才放寬了落戶政策，有的地方甚至把落戶門檻降低到了大專生（杭州城區的落戶政策就放寬到了大專學歷）。
這一切的背後，就在於國內已經正式步入老齡化社會，而隨着出生率不斷走低，人口自然增長率也是屢創新低。
以浙江為例，根據官方數據，2020年，浙江全省60歲及以上人口高達1207.27萬人，佔全省總人口的18.70%，其中65歲及以上人口856.63萬人，佔全省總人口的13.27%。
按照國際標準，浙江已經成為老齡化程度較高的省份。
另據官方統計，2022年浙江全省出生人口為41.2萬人，死亡人口為40.9萬人，自然增加人口為0.3萬人。出生率為6.28‰，死亡率為6.24‰，自然增長率為0.04‰。
與2021年相比，出生率下降0.62個千分點，死亡率上升0.34個千分點，自然增長率下降0.96個千分點。此外，2022年，浙江全省常住人口增加了37萬人。
浙江的情形還不是全國最糟糕的。實際上，2021年，2022年浙江的常住人口增量在全國各省份中排名第一。
老齡化社會的到來，意味着工作的人少了，而養老的人多了。換句話說，就是需要社保供養的人多了，而繳社保的人少了。
在這種情況下，出生率創新低，而人口增長率又十分低迷，則意味着以後能夠為公共福利貢獻力量的新鮮血液會越來越少。
這一狀況所導致的後果，還不只是社保體系告急，對社會經濟發展的影響還將是全方位的。比如說，出生率低，就意味着以後上學的人越來越少，就不需要那麼多的學校機構了。不需要那麼多的學校，也就不需要那麼多的老師和相關服務人員了。
而人口增長率低迷，又意味着以後能夠幹活的人越來越少，連提供基本公共服務的人都會奇缺，這樣的話城市發展就會陷入難以逆轉的頹勢。
何況，一個地區的人口增長率低位徘徊，又沒有新鮮血液的加入，那麼誰來租房子、買房子？租房子、買房子的人少了，這個地區的樓市就會嚴重供過於求，繼而影響到經濟領域的更多層面。
就此而言，一個城市光是千方百計搶人才，是不足以維持持續和良性發展的。都是人才，誰來為人才服務呢？
人口老齡化、出生率低，是全國性的現象。為此，去年7月，國家發改委印發的《「十四五」新型城鎮化實施方案》，對深化戶籍制度改革提出了要求，提出全面取消城區常住人口300萬以下的城市落戶限制，全面放寬城區常住人口300萬至500萬的I型大城市落戶條件，以及完善城區常住人口500萬以上的超大特大城市積分落戶政策，等等。
浙江省全面放寬落戶條件，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出台的。國家政策要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順應社會形勢，着眼於本省的長遠發展。
03
不過，我還想說的是，放寬落戶條件，甚至全面取消落戶限制，對於吸引外來人員、留住外來人才，還是不夠的。
我是2006年初離開上海到杭州工作的。當年，我就可以把戶口從老家遷到杭州，但直到今天，我都不是杭州戶口。
這一方面是因為，家裏人是杭州戶口，我沒有杭州戶口，對孩子上學沒影響；另一方面，在單位里，社保、公積金一樣不缺，雖然社會福利水平和事業編、公務員有差距，但該有的都有了，落戶對我沒有太大吸引力。哪怕我現在離開單位了，社會保障也不會中斷，落不落戶對我而言更無所謂了。
當然，我的情況只能代表一部分人。當我就這個問題詢問了幾個90後、00後，卻發現他們比我更加無所謂。
其中部分原因也在於，目前的社會保障與戶口已經形成有效分離，不落戶也不會造成太多影響。讓人隱約感到不安的是，他們對未來並沒有太多的打算。結婚，生孩子，對他們都是「隨緣」的事。
當我提到，落戶了可以解決孩子上學的問題，有人就回答：我還不一定想生呢。何況，到了他們結婚生孩子的時候，教育資源也許不再緊張，自然也不需要跟戶口、房子掛鈎了。
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個好事，說明我們真的已經告別了社會福利附着於戶籍管理制度的年代。
但這也提醒了一點，如今各地要吸引新生力量，還要讓人來了能留得住，真正成為本地人。這就要看一個地方的居住、工作和營商環境如何了。
如果一個地方，人來了，生活成本高，工作沒奔頭，創業營商環境又很糟糕，那最終還是留不住人的。
當然，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