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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瑜:中國的國家建構何以早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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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悲劇性的歷史觀察是:國家建構就像是買房,殘酷的暴力衝突則像是付款,你可以選擇大額首付,也可以選擇大額尾款,或者漫長的分期付款,但是你卻無法逃避付款。

劉瑜,清華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

本文摘自作者《可能性的藝術——比較政治學30講》一書。

顯然,這個"戰爭締造國家"的理論不但幫助我們理解歐洲,也幫助我們理解其他國家。比如,有學者指出,非洲國家的國家能力之所以普遍偏弱,相當程度上就是因為非洲地廣人稀,加上遊牧經濟,所以歷史上沒有密集的大規模戰爭,它的國家建構也因此缺乏動力。而在國家建構連續譜的另一端,則是中國。剛才我講戰爭的加劇如何倒逼了歐洲的國家建構,大家是不是覺得這個故事似曾相識?我想,你們可能都會聯想到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可以說,中國經歷了一個和西歐非常相似的歷史過程,只不過這個過程在中國早發生了兩千年左右,而且戰爭的頻度和烈度還要高得多。

不少學者指出,就脫離封建體制、建成中央集權制的國家形態而言,中國是最早的"現代國家",這種早熟的現代性,恰恰是因為中國更早地經歷了戰爭的劇烈化。大家想想,戰國為什麼叫"戰國"?不就是因為一天到晚在打仗嗎?

其實,春秋時期,打仗還是比較斯文的。我們知道,西周講"禮制",打仗也要講究"禮法",所以到東周的春秋時期,還有這種上古遺風。所謂的"師出有名""不斬來使""不鼓不成列"——敵人沒列好隊就不開打,都是周禮的表現。但是,隨着戰爭越來越激烈,打仗就顧不上"吃相"了。到戰國後期,戰爭的慘烈程度,作為中國人,我們都有一定的了解。著名的長平之戰,秦軍活埋趙國40萬士兵,據說到20世紀都時不時還有長平之戰的屍骨被挖出來,這是何等的慘烈。我看到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裏有個估計,秦國動員的士兵人數佔總人口的8%~20%,這是非常驚人的。即使是以驍勇善戰著稱的古羅馬,動員的士兵也僅佔總人口1%左右,而羅馬帝國的輝煌,從統一和集權角度來說,歐洲再也沒有成功地複製過。所以,中國的國家建構遠早於歐洲、強於歐洲,也就不奇怪了。

在春秋戰國數百年的殘酷戰爭中,為什麼是秦國勝出,最後一統天下?當然是因為秦國的國家建構走得最遠。當時,很多國家都在搞法家改革,比如魏國的李悝改革、楚國的吳起改革,但是,狹路相逢狠者勝,大家都知道著名的商鞅變法,商鞅真的是太狠了。

去看商鞅變法的內容,你會發現那簡直是"教科書式的"國家建構工程。第一,打破爵位世襲,這是摧毀封建制的最核心要素,"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沒有軍功,你爵位就岌岌可危了。這樣,諸侯頭上的帽子就不再是他們的私人財產,而被收歸國有,成了國家馴服社會的誘餌。第二,廢井田、開阡陌,在經濟上打擊封建貴族,把民眾從對貴族的土地依附中解脫出來,切換到圍繞着國家旋轉的軌道。衛星不再繞着行星轉了,而是直接繞着恆星轉。第三,按軍功授爵,"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殺敵人一個,封一級爵位,以此激發軍隊的戰鬥力。第四,編戶齊民、什伍連坐,使"奔亡者無所匿,遷徙者無所容",這樣不但把整個社會置於國家掌控之中,而且把國家的一隻眼睛變成社會上相互監督的千千萬萬隻眼睛。總之,商鞅變法就是破諸侯,立中央;解構社會,強化政府。用學者秦暉的話來說,就是打破社會中的無數"小共同體",把他們融入萬眾一心的"大共同體"當中。

所以,有人說"商鞅變法"是平民的解放,對此我是很懷疑的,這明明是帝王的勝利,哪是什麼平民的解放?且不說有學者考證,商鞅變法後的所謂"軍爵分封"對於老百姓是有天花板的,貴族分封依然廣泛存在,也不說分封來的爵位財產皇帝可以隨時奪走,就算老百姓是擺脫了貴族的壓迫,他們也不過是從貴族手裏移交到了帝王手裏,談何"解放"?而且,貴族有很多,所以理論上,如果壓迫太深重,老百姓還能從一個貴族那裏逃到另一個貴族那裏,但是帝王只有一個帝王,你跑到哪裏去?真的是"奔亡者無所匿,遷徙者無所容"。毛主席說,中國"百代皆行秦制",中國國家能力的傳統,正是發源於此。

可能有人會問:為什麼中國是"戰爭締造國家",歐洲也是"戰爭締造國家",但是中國的"國家能力"傳統卻比西歐深厚得多?或者,用一個更直觀的標準來說,為什麼歐洲從幾百個政治體開始打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小蝦,但是打到了幾十個政治體後,就剎車了,而不是像中國一樣,一路打到大一統?

這裏當然有很多原因,地形地貌的差異、戰爭激烈程度不同、"法家改革"的力度不同,等等,但是歸根結底,還是我們之前講到過的,理解政治的一個基本原則——"政治在社會中"。

簡單來說,西方在16世紀左右開始"國家建構"的時候,他們的中央權力已經深深嵌入到了一個相互制衡的權力網絡中,除了王權,還有強大的教權、高度自治的城市、崛起的商貿階層,以及勢力更加強大的貴族權力,所有這些"其他勢力"都像韁繩一樣,約束了"國家建構"這匹馬狂奔的速度。而中國在兩千年前開始這一進程時,沒有那麼多元的政治權力,也還沒有發展出非常複雜的社會和經濟結構,結果就是國家建構如同脫韁之馬,一路狂奔到了大一統。

所以,國家能力從何而來?很不幸的是,戰爭是一個重要機制。在中國,春秋戰國幾百年的戰爭雖然殘酷,卻為高度集權的大一統政治結構奠定了基礎。在歐洲,一方面,戰爭帶來了國家建構的動力;另一方面,多元的政治結構又約束了國家建構的深度。而在非洲、拉美、印度等國,歷史上戰爭相對稀疏,其意外後果則是缺乏國家建構的動力,以至今天政府難以壟斷暴力。

因此,一個悲劇性的歷史觀察是:國家建構就像是買房,殘酷的暴力衝突則像是付款,你可以選擇大額首付,也可以選擇大額尾款,或者漫長的分期付款,但是你卻無法逃避付款。當然,歷史是歷史,生活在資源越來越豐富、文明越來越進步的當代,我們仍然希望,對於抵達政治秩序,人類能找到比相互殺戮更聰明的方式。

責任編輯: 李廣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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