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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被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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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8月紅色恐怖籠罩全國,受我母親的出身和兩個姨媽隨國民黨去台灣的牽連,我家是我們胡同里第一個被遣返農村的黑五類,並被抄家破四舊。當時我15歲,剛上初二。我爸媽同在一個單位工作。那天他們單位的文革小組,帶着紅衛兵來到我家。我們剛吃完早飯,碗筷不讓收拾,命令我們全家站成一排。他們開始翻查,撕字畫,砸古玩,一面撕一面唾罵是「封建主義的破玩藝兒」。我姥爺留下的一些包括明代刊本《古今小說》在內的一架子珍貴書籍全被搬到院子裏點上火。我母親幾次上前勸說,我們願把這些書捐獻給國家,千萬別燒。他們不聽,還打了我媽,並將我和姐姐的長辮子一律強行剪掉。我們被攆走後,我姥爺在世時買下的那所房子也被沒收了。

到了旅順鄉下,我們又從當地社員手中買下一座一進二的石頭房子,西屋是我尚未出嫁的小姨住。我姥爺共四個女兒沒兒子。解放前他在大連開了幾家綢緞莊,家境殷實,為人正直厚道。1945年光復時,我姥娘去世。那時我大姨媽早已從日本東北大學醫學部畢業,與一位同學回國結婚,在國民政府衛生部工作。後來她又將我二姨介紹給一位軍醫。那年兩個姨媽回大連奔喪,臨走時非要帶我們全家一起走,理由就是「我們這號人的命是中共必定要革的。」

但是姥爺死活不同意。那時日本投降,蘇軍進駐旅大。這一時期的旅大實際上是被蘇軍軍管下的一個特殊的地區,國共兩黨都在發展着自己的勢力。國民黨大連支部幾次派人找到我姥爺,勸他出來為國民黨工作,但我姥爺以「雙目只注堂中經,單口不論是非事」為由回絕了。他的政治立場實際是站在共產黨一邊的。他經常向孩子們說,「笑到最後的肯定是共產黨」,並讓大姨、二姨規勸自己的丈夫早日認清形勢。為積極響應中共旅大地委提出的「發展生產,安定民生」的號召,姥爺將自己的店鋪賣了,改做運輸業,將蘇聯從符拉迪沃斯托克通過海路向旅大運送來的糧食、油脂、罐頭、食糖等食品,分運到各地,後來又將全部車輛、騾馬無償交給中共旅大地委領導下的運輸公司,從而獲得地委嘉許。1948年冬,姥爺病逝,辭世前給我們留下了那套房子,和十個金元寶。

我們在旅順的鄉下住了不到一個月,一天我爸媽單位又來了一卡車的「赤衛隊」二次抄家,並說母親在做會計工作期間貪污公款,最後在一個木箱的底夾層中,搜出了姥爺留下的那十個金元寶。那時家有金貨就等同於窩藏敵特,平日人們對金銀首飾都避之不及,何況金元寶。我們孩子不知內情,頓時嚇傻了。但那些人可樂壞了,根本不聽父母任何解釋,硬說這就是贓物的證據,把爸媽都抓走了。臨走時母親堅定地向我們說:「相信媽媽不會幹那樣的事,媽媽爸爸會很快回來的,你們要聽小姨的話。」

爸媽走後,小姨才將金元寶的來路向我們說清,所以我們更加堅信媽媽無罪,大不了將元寶沒收了,回家只是時間的問題。不久爸爸被放回,媽媽因「貪污」數額巨大被移交到市里。爸爸隔三差五跑市里多方打探媽媽的情況。起初說是貪污800元,後來不斷成倍向上翻,達到上萬元。這個數字在當年可是個天文數,其罪行可想而知。當時我們頭上帶着幾頂帽子已不介意了,只看重那頂壞分子帽子。這頂帽子下面包括流氓、盜竊、貪污、殺人放火,凡幹缺德事的都是壞分子,是黑五類中最讓人厭惡的。

此前的1962年,我哥哥就因家庭出身不好,初中畢業不讓升學,落下抑鬱症,整日悶悶不樂,不願與外人接觸。現在又攤上這事,病情更重了。有時會突然大哭一場,哭後病情會好很長一段時間。有次幹活後在地頭休息,隊裏的文革主任傳達文件,不知怎麼的,哥哥突然咧開大嘴要哭。主任看到了,大喝一聲,上前就是一腳,將哥哥踢翻,哥哥頓時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有位社員趕緊給他捏人中,對前胸後背又拍又打,才緩上一口氣。從此他的病情更加重了,除家裏人外,見到任何人都害怕。我們知道這是那次的哭給嚇回去所致,所以就盼着他哪天能再大哭一場。但他從此不再哭,也不會哭了,成了個不能下地幹活的廢人。

那幾年,窮,大家是一樣的,而我們還要加上低賤。秋後社員到地里翻撿土裏餘下的小地瓜頭、小蘿蔔頭,我們得等人家都撿完了才可以進去。

1968年8月,我家附近的老營房,又被大批的大連公檢法人員住滿,據說是按照中央的「徹底砸爛公檢法」指示在這裏辦學習班。市公檢法被全面軍管,法院檢察院都被撤銷,合併到市革委會的人保組。我爸說:「這回你媽的案子被解放軍接去了,可要出頭啦。」時不時他還去偷偷打聽老營房裏的人。一天,他高興地告訴我們,一位老公安告訴他:「你老婆的案子爭議很大。第一、單位財務賬目確實顯示有貪污,但沒有證據證明就是你老婆乾的。第二、不能以搜出的金元寶價值硬套貪污數額。第三、黃金是被國家禁止買賣的,即使貪污了足夠的資金也無處購買十個金元寶。」我們聽到這個消息也好一陣高興,認為見到媽媽的日子不遠了。

1970年,全國又掀起一打三反運動。那年農曆臘月初十,我們看到一張貼到我家院門上的公審大會佈告,其中有媽媽的名字,打着紅勾,被判死刑。當時我們都被震暈了,爸爸臉色煞白,倒在地上。那時死刑核准權下放到各省革委會,判死刑後不准上訴,立即執行,都是中央文件里明文規定的。不通知家屬,不發給家屬判決書,也不准家人參加那天的公判大會。

我們打聽到,兩天後由市公安局軍管會主持,在市人民體育場召開公判大會。估計遊街路線肯定經過中山路,爸爸決定除了哥哥外,帶着我們一早就等候在長春路商店門口。此時霏霏細雨下個不停,進入會場的卡車開過來時,我們看到了媽媽。她高高的個子,昂着頭,還是那身洗得發白的勞動服,雙眼在人群中急速搜索着什麼。我知道,她是在尋找丟不下的我們。我們不敢喊,只能讓泉涌般的淚水混在雨水中流淌……

一個小時後,公判大會結束,我們又等在體育場外,再次見到媽媽。只見她一出體育場的大門進入街區就大喊:「蒼天呀,冤枉,我冤枉!」那聲音就像黑暗中的一弧響亮的閃電,直刺每個人的心。緊接着就看到押解人員用繩子馬上套向她的脖子,很快被她咬住又喊出第二句、第三句,又一根繩子勒上去。汽車在我們模糊的淚水中疾馳而過。後來聽參與處理媽媽後事的姐姐說,媽媽遍體鱗傷,新傷壓舊痕。她的頸椎骨在刑車上就被勒斷了,到刑場已是一具殭屍,硬被拖架到刑位補了一槍。她的獄友們也說這個女人真剛烈,拒絕在判決書上簽字,只是畫了個大大的放光芒的太陽……

三個月後,有個穿便裝的人到家裏來,說是市革委會人保組派來的,拿了一張表格似的紙張,要父親簽字,沒有留下副本。此前也沒有開庭審判,更沒有正式通知家人。不能去告別,不允許媽媽留下遺言。沒有任何法律程序。在中國的封建社會,歷朝歷代的帝王都為被刑者保留有留下遺言的權利。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共和國卻沒有這一切,人命如草芥,媽媽就這樣成了一縷西去的冤魂。

1973年有人給我們轉來一封信,是爸媽單位的一個得了骨癌晚期的叫小陸的會計,在臨終前寫給我們的。信中說那筆去向不明的800元款項是她挪用了,由於出現了我媽的案子,她就沉寂下去了。至於以後那些天文數字的貪污款,全是上面讓她編造的假賬,並叮囑我們以此信為據為我媽昭雪申冤。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呀!爸爸以此為據到市里申訴多次,但結果都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1977年5月22日,以黑田壽男為團長的「日中友協會員之船」訪華團一行340人,來大連進行友好訪問。其中一位日本友人受我大姨媽之託打聽到我們,由此我們才知道大姨媽和姨夫現居日本仙台市,在她的母校日本東北大學任教,二姨媽全家在美國的聖迭戈開了一家很有名氣的中醫醫院。

1978年6月25日,我們接到中共旅大市委為我母親的冤假錯案進行公開平反的通知,並由當年公開的最高人民法院《關於複查糾正文革期間錯判死刑案件的報告》中得知:「文革中的絕大多數死刑是1970年前後判的,一打三反中錯判死刑最為突出。」光大連市截至1978年8月中旬,全市175件集團性冤假錯案已平反159件,佔90.9%;涉及7693人已平反7489人,佔99.3%;3437件個人冤假錯案已平反2043件佔59.4%。

1980年我父親與小姨結婚。同年,我們全家,除我和丈夫為了照顧我哥和年邁的婆婆外,全部去了美國。這是我堅持的——誰敢擔保這個國家以後不再折騰?2002年我哥與婆婆先後去世,我和丈夫也先後退休,就經常去在加拿大工作的兒子那裏生活,但仍保留中國國籍。

父親經常慰藉我們說:「冤再大也沒有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冤大,屈再深也是文革中死難者的800多萬分之一。」是的,我們一個草民百姓只有逆來順受的份,但我從另一個角度不能原諒我姥爺當年那「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的錯誤。若當初全家跟我大姨二姨走了,不就逃過這一劫了嗎?當年那十個金元寶全捐了,不也沒這事了?當年我們那條長福街胡同,南北共47戶居民,文革中有3戶被趕回農村原籍,4戶被抄家、批鬥,其中4人死亡。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五期,2010-10-01)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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