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薪3-4萬,當養雞場場長,工作地點坦桑尼亞。年初這則招聘啟事,打破了我們關於「窮苦非洲」的刻板想像。
真實的非洲社畜生涯2023,到底長什麼樣?
貧窮、戰亂、社會治安可怕,這是22歲的中國女生茉茉對剛果金首都金沙薩的最初印象。她在這裏的一家中國通訊企業工作近四個月了,從未單獨外出,更談不上在街上閒逛。如果必須外出,她就跟同事結伴,坐公司的車點到點;否則很可能被搶劫,或者被騷擾。
不過生活久了,非洲的另一幅面孔在向他們展開:不捲不內耗,生活舒適,簡簡單單的快樂。跟絕大多數在非洲工作的中國人一樣,茉茉和同事們住在當地富人區,是公司為他們租住的別墅。通勤和就餐都不是問題,公司有司機,有車隊,有食堂,有來自中國的大廚。另有一些中國企業給員工租的別墅里配備了豪華的泳池、花園,甚至還有保姆。
在非洲,跟茉茉一樣的中國人有近15萬,他們分散在中方同非方合作建設的20多個工業園裏,這些工業園裏的中國企業超過3500家。為了安全,很多在非洲的中國公司都會要求員工出入打報告。
「在非洲,你是少數人,你是外國人,你覺得你很特別」,五年前就到非洲做銷售工作的中國人陳龍說。
圖源茉茉。
中非之間活躍的貿易往來創造了大量的就業機會。作為使用法語人數最多的洲,非洲一直都是法語專業畢業生最大的海外就業地。現在,越來越多不同專業、不同背景的人「選擇」被外派到非洲工作。
對許多在國內就業市場受挫的年輕人來說,非洲是退路也是出路,一個「更划算」的選擇。
圖源茉茉。
去非洲吧,薪水是國內2-3倍
茉茉2022年7月畢業於廣州一所985高校,管理類碩士。
她一直記得2022年12月7日,她臨行去非洲工作的前一天。她的家鄉廣州還處於疫情風暴中心,因為核酸有效期過了半個小時,她被酒店拒絕入住;她又走到麥當勞門前,看見椅子都被掀起來了——城市裏早已經禁止堂食。她最終只能找到一個公交站,在凳子上坐了一整夜。
那個晚上,她在心裏想,去了非洲之後,也許自己會感染新冠病毒,也不知道下次再回國是什麼時候了。但第二天剛落地剛果金,她就看到了國內放開的消息。
她此行是到一家在非洲的中國民營科技企業工作。
圖源茉茉。
在非洲的中國企業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高科技企業,比如華為、中興、OPPO、大疆之類的,第二類是做基建的國企比如中建,第三類是做貿易的民企。茉茉所在的公司屬於第三類。
很多人對非洲的印象是戰亂和疾病。企業在招聘的時候也會擔心這一點,會跟候選人反覆溝通,確認他們真的了解這邊的情況。
茉茉現在的工作就是給企業做招聘,本地員工和中國員工都招。她問了周圍很多同事為什麼會來到非洲,每個人都告訴她是因為這裏能賺高薪。她詳細了解過,外派非洲的薪資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正常薪資,碩士每個月1.5萬到2萬,這部分和國內同崗位的薪資區別不會太大;另一部分更可觀的,是海外補貼,企業會綜合外派國家的各方面條件給予補貼,撒哈拉以北的非洲地區靠近地中海和歐洲,在地理風貌和生活習慣上都跟那個「窮苦落後」的非洲關係不大,南非等老牌國家的經濟發展程度在非洲也不算太差,其次是西非國家,條件最為艱苦的則是中非的一些國家。通常,「你所去的國家越混亂,越危險,你能獲得的補貼越高。」
圖源茉茉。
綜合下來,應屆生去非洲,起薪基本上是大陸同崗位薪資的2-3倍。再加上公司解決了大部分生活起居上的問題,娛樂和消費又很匱乏,許多外派非洲的員工將此視為一個絕佳的儲蓄機會。許多法語專業生畢業之後會選擇去非洲工作幾年,為自己攢一筆留學資金,之後去往歐洲或者其他發達地區生活。
這頗有一種「掙快錢」的意味。事實上,年輕人很少考慮更長遠的問題。外派去非洲,所簽下的勞務合同一般都是三年起的,到期之後公司才會考慮允許員工回大陸工作,如果要提前回國,也許只有辭職這一條路。但據茉茉觀察,許多應聘者早已經不再在乎這一點,「現在沒有人會想長久跟一個公司綁定一起的,許多人想的是我能賺半年的錢就賺半年的錢,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圖源茉茉。
去年畢業於國內一所211院校法語專業的曾可依也來到非洲,在喀麥隆一家私營企業做銷售。她原本打算考研,但考慮到家境,她還是選擇先工作了。剛來的時候,她壓力比較大,銷售行業從頭干起,每天下班回到宿舍還要再學習,每個周六上午都要上班。跟當地的客戶打交道也不容易,每個區域都有自己的法語口音,這些跟以前在課堂上學到的不太一樣。
在此之前,她對非洲沒有任何想像。她到這裏,有一個很明確的目的就是掙錢,「我和我同期的同學都想要一個物質保障,就等着在這裏工作兩三年,回去買一套房子」。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只想拼命儲蓄,要把錢攥在手裏才安心。
出國之前,張蘭蘭想到的非洲就是瘧疾、貧窮、偶爾有暴亂。但一個在阿爾及利亞工作的朋友有時會在朋友圈發一些當地圖片,有海,有白色的房子,「我感覺建築還挺美」。在國內一家電商企業工作四年後,張蘭蘭裸辭,一個月後收到了位於阿爾及利亞的一家中資企業的offer,負責翻譯和採購。工資還過得去,吃住都不需要自己花錢,她發現到非洲很容易攢錢。這份工作最吸引她的一點是,上幾個月的班就可以帶薪休息一個月,假期公司還會支付回國的機票。
竟然沒有一份工作,比得上剛果金那個 offer
圖源茉茉。
那是一塊遙遠的土地,在去到非洲之前,每個人對那兒的印象都差不多:很熱、大片的沙漠、發展落後、不安定、瘧疾肆虐……也有一些人對這裏有錯誤的預期,茉茉去了非洲才三個月,已經聽到了不少八卦,有人一下飛機就吵着要回去的,也有來了一周就在謀劃辭職的,也聽說過回國之後換工作不順利又重新回非洲的案例。
湧入非洲的背後,是國內競爭越來越激烈的就業市場。
茉茉來非洲的一部分原因是以前學校做課題的時候去過非洲,另一個原因跟就業大環境有關。
在研究生畢業之前,幾乎有整整一年的時間,茉茉都在等待一份更好的offer。
圖源茉茉。
茉茉並不是那種心高氣傲的求職者。她要求不高,只要平台還過得去,薪資也在合理範圍,她都能接受。但一年過去了,在這一年裏拿到的所有工作機會裏,她發現,竟然沒有一份工作能比得上那份要將她外派去遙遠的剛果金的工作。
去非洲遠不是茉茉的首選。她先是經歷了考編大潮。她記得,一個雙一流高校在招聘網站上放出了一個行政崗位的工作機會,2000多人報名,出現在報考名單上的全是985、211高校,其中也不乏海外名校。她去考了幾場,全部落選了。她的許多同學會選擇保留自己的應屆身份,再考一年。但她想到自己已經27歲了,在家裏備考一年勢必會面臨很大的心理壓力,而且,「萬一明年也考不上呢」。
緊接着,她把目光投向了民營企業。和很多年輕人一樣,她對企業的印象並不好,他們在還沒進入社會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未來來面對什麼,無非是加班、被壓榨。上一份實習的時候,她親眼見到整個公司的人幾乎每天都是9點才下班,公司的前輩們已經習慣了要晚走這件事,但對還未進入職場的茉茉來說,她很難接受這就是以後的工作常態。
茉茉對企業和整個職場環境都沒有信心還有一個原因。她知道自己找工作沒有優勢,性別是原罪。實習的時候,她一直待在HR崗位上,去招聘網站上篩選簡歷的時候,公司里會讓她篩掉女性候選人的簡歷。那一刻,性別歧視由潛規則變成了赤裸裸的一道坎。
茉茉並非真的會陷入「畢業即失業」的境地:她並不會餓死,但也要接受,「你已經無法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了」。
她海投了許多工作機會。投出去的那些簡歷里,只有一半會收到回復。關於非洲的工作就是在這個階段投出去的,她只花了兩個月就拿到了offer。
曾可依也是在中國和非洲之間,選擇了後者。儘管她早已經知道法語專業的畢業生日後最大的海外就業市場並不是法國,而是非洲,但她起初並沒有真的想過這條路。她是應屆生,臨近本科畢業的時候,恍然發現自己大學四年裏有三年的時間都在疫情和封校里度過,前幾屆的學長學姐們考過的那些證書,她一樣都沒有。春招、秋招,她更是一頭霧水。
她起初還是在國內的就業市場裏探索了一番。她去面試國企,但一直沒有回音,後來將目光轉向電商行業,整個人越來越迷茫,「我就想我真的熱愛電商這個事業嗎?還是在薪水也不是很合理的情況下。」最終,她決定接受那份來自非洲的offer,「幾乎是在沒有選擇之下的選擇」。
曾可依認為自己這一代是焦慮的一代。跟國內同學交流的時候,能很明顯的感覺到大家的心理。當她從媒體上聽到「寒氣傳遞給每一個人」的時候,曾可依特別擔心自己找不到工作,因此她認為賺錢是最重要的。
喀麥隆沒有奶茶和外賣
不過,並沒有一種生活是100%完美的。
圖源曾可依。
在非洲,醫療問題和安全問題都很棘手。陳龍2018年畢業,在非洲一家中資企業做互聯網運營工作。他身邊許多同事都經歷過感染瘧疾,體溫像打擺子一樣,一會兒36°,一會兒39°,人燒得迷迷糊糊。有一次,他的腳上長了個雞眼,去了當地最好的一家醫院,俄羅斯人開的,醫生能提供的方案也只是開個藥膏塗一下,於是他就一直忍着疼痛走路。這次回到非洲之前,他特意買了個手機鏈,平時出門都會將手機鏈死死繞在自己手上,這樣就算搶劫也很難搶走。
曾可依時常懷疑,自己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嗎?她在非洲沒有任何的生活,在喀麥隆就有種寸草不生的感覺。有些習慣還是很難斷開的,比如想喝奶茶和點外賣,但這些在非洲都做不到。她前段時間還把小紅書卸載了,看着那上面的帖子,感覺這跟自己的生活毫無關係。來了非洲之後她也常常感覺跟國內的環境脫軌了,同齡人、朋友、家人都在中國,好像自己獨自進入了另外一個人生軌跡。
第一次踏上非洲,張蘭蘭就被迫待了十一個月。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面臨的只有天價機票和航線熔斷。剛去不久的時候,她還經歷了一段抑鬱的日子。那陣子,她不怎麼愛吃飯,端來的飯吃兩口就不想再碰了,緊接着,她開始失眠,有時候也感覺胸悶氣短。
圖源曾可依。
她去看了心理醫生,一見到醫生,她就開始嘩嘩流眼淚,醫生問她,「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國家,我可以給你開個病例條,這也你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國家了。」
事實上,她也並不想回國。每種生活各有痛苦之處。留在非洲生活的好處是遠離了老家親戚的說教。她每一次回到老家山東,都要經歷催婚,在他的家鄉,考公和考編文化盛行,像她這樣的,媒人連介紹對象都不願意,「你總得先回國,找個穩定工作,我才好給你介紹人」。她快30歲了,但內心裏其實根本不為婚育這件事焦慮:「但是其實我會覺得上大學之前的時間不是屬於我自己的,都是在父母和老師的眼睛下活着,真正屬於你自己的時間是畢業以後能掙着錢了,那種時間才是屬於自己自由的時間,這樣的日子也沒過幾年呢,讓我這麼快就結婚生小孩,我真的很難做到」。
她後來回頭去看,那陣子抑鬱也許是因為自己太久沒有從工作的環境裏抽離出來了。企業考慮到員工的人生安全,通常會限制員工的出行自由,出入園區需要請假報備。張蘭蘭所在的國企管理尤其嚴格。她所在的辦公室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園區,而是一棟大樓,生活起居都在這棟樓里,也就是說,大多數時候,她都不能離開那棟大樓。
在非洲那些日子,孤寂、痛苦、無聊都是常態,當初去到非洲的時候,包括張蘭蘭在內的許多人都想過一種能深度體驗當地風土人情的生活。但事實上,這種美好的幻想並沒有成真,大多數時候,中國同事們聚集在一起,出入有司機,活動地點也僅限幾個商場和餐廳,在當地街道上自由行走自由交流的時刻少之又少。
不過非洲也有非洲的好。比如當地人熱情,工作也不捲——之前她在國內的電商企業,前半年因為是新人,一直在學習,每天加班到晚上八九點,那時候她加班業績好,收入也好,付出和收穫成正比,也還能接受。但是越往後,節奏就越來越不能自己掌控了,一直在加班,公司不斷派新的活,沒有一點喘息的空間。特別累的時候,她的肩頸特別疼,晚上睡不了覺,早上又會被疼醒——比起那份國內那份既螺絲釘又肩頸炎的工作,張蘭蘭在非洲的社畜生涯輕鬆得算是天堂。
出國之後,她陸陸續續聽說國內幾個同學被裁員的消息。她慶幸自己抓住時機出來了。
休息的時候,張蘭蘭常常去一片海灘——「要是交給我們中國人來開發,這裏早就成旅遊勝地了」。有時她和同事在海邊走着,看見當地人牽着兩匹馬,一番交流後,對方同意讓她騎着馬拍照。她確信,這就是記憶里最快樂的時刻了。
度過了最初的恐懼期,陳龍開始探索外面的世界。他發現非洲也有很多KTV,中餐廳,還找到了踢球和炸金花的中國人。後來他買了一輛車,經常從一個城市開往另一個城市,路上碰到刁難的警察,「就給一點錢解決,心態好了這都不是什麼事」。
雖然身為外國人,陳龍感覺自己在這裏「很特別」。況且工作不捲,住在公司配備的別墅里,有保姆有泳池。
「後來就慢慢習慣這種生活了,回不去了。」他說。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