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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中國式的大話

我喜歡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隨着反覆的閱讀,開始堅信他的闡釋:「生活的最終目標是生活本身。」近些年來,對於自己喜愛的思想家的閱讀和思考,感覺有一盞燈,漸漸明亮在我生命的小路上。佛家有一層醒悟,叫:離暗出明。有時候我能夠明確地體會到,心裏頭就會泛起一波一波的歡喜。

十七歲的時候,我深信我能夠「解放全人類」。二十七歲的時候,有一點不相信了,但是還相信「解放全人類」至少是一個豪言壯語,是一個宏大理想,是美好的理想主義。三十五歲的時候,心裏空了,找不到着落了。四十五歲左右,逐漸踏實下來,以檢討自己為主,溫和地否定了「解放全人類」。清楚地知道它僅僅是一個口號。一個中國式的口號。中國式的大話。

在中國的大話年代,青春年少酷愛文學的我,用大話寫作詩歌,開始了激情洋溢的文學創作,很快,社會現實枯竭了我的詩歌激情。憤世嫉俗的我便轉向小說。近年來詩歌的泉眼自然復活,我便時時又得詩句。看看自己呢,還是比較害羞,覺得有一點老夫聊發少年狂了。儘管害羞,可還是要承認,與自己十七歲的詩作一比較,現在的詩,那才是詩。而當今時代,基本還是大話語境。一個售樓廣告,開口就「世紀豪庭,高貴身份象徵,滿足您千年尊貴夢想」;一個藥品廣告,開口就是「精湛工藝,卓越療效,劃時代高新技術,讓男人『性』福到八十歲」。

用大觀念的社會歷史結果來檢視自己,感覺就是:自己渺小如塵屑,無力有益於家國,但是個人卻在進步。為此,我也感到高興。人的進步與年齡並不成正比,卻往往相反,中年懶惰、中年墮落、中年放棄、中年油滑,實在是太容易了。人到中年,如果還沒有懂事,就應該算是退步。民間有「老小老小」這一說,即人老了就會變得像小孩子,意思是要我們學會體諒和遷就老人,因為他們會變得越來越小。我不知道以我現在的年紀是否算老,但是我自己都覺察到自己在變小,小到樂於去爭取微不足道的進步。就像我的孩子,在門後的白牆上,畫了自己的身高,過一段時間,再去偷偷畫一畫,過年比一比,哪怕長高了一點點,都是要笑起來的。中年以後,我是如此地渴望懂事。

看重與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我的目的,還真不是為了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或者思想家。儘管我個人,在任何選時候,都會毫不妥協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即,一個真正的作家,必須要首先成為一個懂事者。然而,同時我也已然明白,在中國的文化和社會情形里,「真正」與「偽真正」,是無法準確衡量的,甚至也不都是可以被歷史證明的。

甘地在印度,就成為了整個國家和人民的聖雄甘地,其影響力之大,震驚世界。而中國農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許行,早在戰國時期就率領他的學生,穿粗布衣服,打草鞋,織草蓆,簡單生活,提倡賢者與民並耕而食,呼籲人人都應該參加勞動,其行為方式與甘地的苦行何其相似,有誰記得他?即便在大學學習歷史和文學,讀過諸子百家,大約也就記住了儒家道家墨家陰陽家而已。就連著名學者梁啓超,對於許行的理解,也不過就是「憤世」二字。實質上,對於許行,怎麼就可以這樣大而化之地概括呢?革命才是憤世的,苦行則是以克己、容忍、寬厚,來修身醒世的。中國的歷史太悠久了,中國的歷史也太正統了,遺漏與遺忘,誤讀與誤解,倒成了學術上的正常了。歷史記得誰?歷史又可以證明什麼呢?

既然明白了,既然自己做着自己命中注定的事情,哪裏還要去社會上或者歷史上討一個什麼「真正」與否呢?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這也是中國民間的一句老話,也是民間關於現實生活的實踐哲學思想,有着真正的睿智豁達。中國的哲學智慧,總是更多地體現在民間,沒有哲學家,只有中藥鋪子的老中醫,自然活潑的小和尚,深夜縫納的老奶奶,資歷深厚的樵夫,間或也有待嫁的新娘。可喜的是,當代概念是以地球為一個村落的,我們還可以尋找到當代的許多文學作品和思想哲學,亦還是有許多智者,堅持關注人和現實,與中國民間智多星們的思想異曲同工,都是希望把純粹理性中的美德轉化成為實踐理性中的善良,而非邪惡。如此,任山高水低,月落參橫,潮起潮落,我也不再會有古人陶淵明的「但恨多謬誤」了。

大約有十年了,我不開自己的作品討論會,不請國內外著名人物給我作序或寫書評,也不再應邀上電視做自己的專題。這些做法最初的心態,也許兼有各種的使氣與憤然。到後來,特別是近五年,便都不再是使氣與憤然了。因為我逐漸了解了自己。我就是一個不善於與人群緊密相處的人。我天生就不具備兼濟天下的豪情,陶然中意的只是獨善其身。我是一個偏僻的鄉村,連木柵欄和野玫瑰都沒有的鄉村,唯獨擁有寧靜,是那種與人世兩不相爭的寧靜。

今年,我幾乎用了大半年時間,修訂我的文集。在一篇一篇小說的重新閱讀之中,我發現了那麼多的錯誤,實在令人羞愧與不安。除了印刷過程中的校對錯誤之外,我自己的筆誤居然多如牛毛,用字的生澀也多如牛毛,關於生活常識的錯誤也多如牛毛,還有思想深處的混亂導致的本文形式上的含糊不清。一想到就是這樣錯誤百出的《池莉文集》(七卷本)至少被六十萬以上的讀者閱讀,我便會冒一額頭的冷汗,當真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感。如此,在私心裏,我覺得,評價本身能夠關注和給予我——無論褒貶,都算是抬舉我了。有成千上萬的讀者喜歡我的書,也是我的真福氣了。

哪怕只是為着不辜負自己的這份福氣,我也應該認真地從容地寫好每一個字,視每一個字如同新生的生命,胸懷裏要擁有創造者的責任感與母親式的頑固溺愛。不管外面的熱鬧是多麼沸騰,不管呼朋喚友的聲音是多麼誘人,我的孩兒沒有吃飽穿暖,沒有收拾體面,我們就是不出家門。

看重與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原來還是說的我自己。

我總在守候,總想我人生的春季能夠到來。春竟然是那樣的種大方,清亮,順暢,和煦和健康,無論世界上發生了多少事情,就跟沒有發生一樣,還是該做什麼就做着什麼。與世界相看越久,心裏也就越是熟悉和平和,即便地球的毀滅就在眼前,也是一樣的泰然。什麼叫做活得體面?我以為,這就叫做活得體面。什麼叫做死得髙貴?我以為,這就叫做死得高貴。

半輩子過去了,我發現自己的,卻儘是不體面和不高貴。且也不多說別的了,單單是這種不體面不高貴的焦慮急促狼狽憤懣之氣,已然讓自己的身體遍體鱗傷。2000年前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出毛病了。後來,我更驚訝地發現,原來不是他人傷害了我的身體,傷害者正是我自己。我們的肉體,不僅僅是細菌和病毒毀壞的,最大的致病源卻還是不健康的精神。

回頭看了看已經過去了的半輩子,我產生了一個最樸素的想法:我得愛自己。

我渴望懂得怎麼才是愛自己。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池莉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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