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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松:沙皇的神秘規則,普京背後有隻冷酷的眼睛

 

 

2017年11月18日,普京在克里米亞出席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紀念碑揭幕儀式

俄烏戰爭爆發之後,表面看起來普京採取了相互矛盾的政策:

第一,努力集中資源爭取在戰場上獲得勝利,只有勝利才能鞏固自己的地位,這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努力不影響俄羅斯內部的穩定,尤其儘量穩定莫斯科、聖彼得堡等大城市俄羅斯族群的生活。有報道說,在烏東戰場上,少數民族聚集的達吉斯坦、圖瓦共和國和布里亞特共和國的死亡人數最高,布里亞特士兵是俄羅斯族士兵死亡率的7.8倍,而圖瓦族士兵死亡率更高達10.4倍。在俄羅斯聯邦內部俄羅斯族人口佔總人口的比例約為80%,這說明奔赴戰場的士兵中來自少數民族地區的居多,而俄羅斯族居住區受到的影響相對比較小。

要想努力爭取戰爭的勝利,就必須盡最大努力集中資源,就需要進行總動員。可為了避免影響俄羅斯族群的生活,又不能進行總動員。這就是普京互相衝突的政策。

可今天,普京的危機已經逼近,源於自由俄羅斯軍團和俄羅斯志願軍團(簡稱叛軍)在俄西部地區的軍事行動已經對俄羅斯族群的生活帶來嚴重的衝擊。

2023年5月22日,叛軍越過俄烏邊界,佔領俄羅斯別爾哥羅德州的科金卡(Kozinka)並進一步推進到格賴沃龍(Grayvoron)。別爾哥羅德州是俄羅斯族群的主要居住區。

2023年6月1日,俄羅斯志願軍團宣佈展開「第二階段」行動,並與自由俄羅斯軍團突襲別爾哥羅德州的新塔沃爾然卡和舍別基諾。

目前,大約半個別爾哥羅德州的已經陷入了戰亂之中,居民開始拋售房產以逃離他鄉。

叛軍第一次突入俄羅斯境內,還可以解釋成是俄軍防禦疏忽大意所造成,但短短十天內就再次突入,只能說明俄軍將兵力集中到烏東戰場之後本土防禦已經十分空虛,邊界幾乎處於不設防狀態,俄邊防軍也無力徹底清除叛軍,這與普京不願意進行全國總動員有直接的關係。

叛軍來取自如,未來甚至有可能突進到別爾哥羅德市區(舍別基諾距離別爾哥羅德市僅僅40公里,見下圖)。目前報道說,大量別爾哥羅德居民開始逃離家鄉,這意味着俄羅斯境內的動盪已經開始,俄羅斯族群的生活已經遭到破壞。如果未來叛軍突進別爾哥羅德市區,估計會給整個俄羅斯社會帶來一場「八級強震」。普京已經難以掩蓋這場對烏克蘭的軍事行動給俄羅斯族群帶來的嚴重傷害,蓋子終於捂不住了。

為什麼普京非常擔心這場對外戰爭會對俄羅斯族群造成嚴重的傷害?這與俄羅斯這個國家的特點有關。

世人一般都知道莫斯科大公國脫胎於蒙古人的欽察汗國,繼承了蒙古人的文化和體制。比如俄羅斯街頭經常出現這樣的標語:俄羅斯的邊界沒有盡頭。這是很典型蒙古文化,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孫終身的目標就是征服四方。西方還有這樣的說法,「剖析俄羅斯人,你會發現韃靼人的影子」,「剝開一個俄國人的皮,就會看到皮下蒙古人的血脈」,等等,說的都是俄羅斯人繼承了蒙古人的文化。蒙古人是部落體制,大汗主要是通過軍事手段自上而下進行管理,今天的俄羅斯也是聯邦性質的以種族劃分的部落體制,總統也主要通過武力自上而下進行管理。

但人們比較容易忽視的是,莫斯科大公國最初只是諾夫哥羅德大公國下轄的一個小鎮,諾夫哥羅德大公國又被稱為是諾夫哥羅德共和國。就在蒙古人在莫斯科大公國身上打下烙印之時,諾夫哥羅德共和國也在莫斯科大公國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諾夫哥羅德共和國的出現與崛起是歐亞大陸中間地帶(中西歐地區與亞洲之間)不斷演變的結果。

公元650年,歐亞大陸中間地帶大概是下面的樣子。

公元882年,基輔羅斯公國開始出現並逐漸壯大,其王公貴族是來自北歐的維京人,見下圖。

基輔羅斯在1236-1240年拔都西征過程中滅亡。

諾夫哥羅德原本是基輔羅斯的一部分。在11世紀前期基輔羅斯出現了一位很牛的大公叫智者雅羅斯拉夫,其在位的年代是1016年—1018年和1019年—1054年,在1010年至1036年他還兼任着羅斯托夫和諾夫哥羅德大公。他統治的年代是基輔羅斯最強盛的時期。

諾夫哥羅德共和國在1136年建立,在當時,它給本地區帶來了兩點革命性的進步:

第一,智者雅羅斯拉夫去世之後,隨着基輔羅斯的衰落,諾夫哥羅德等城市就開始出現了擺脫基輔羅斯統治的趨勢,此時,諾夫哥羅德並沒有像基輔羅斯的其他城市一樣出現另一位王公的世襲統治,而是逐漸轉變為由上層貴族和商人集團控制的市民議會掌握最高權力的政治模式。

1136年,諾夫哥羅德姆斯季斯拉維奇公爵在對蘇茲達爾的戰爭中戰敗,被諾夫哥羅德市民議會廢黜(後來的沙皇俄國時代和俄羅斯帝國時代,一旦對外戰敗,沙皇或自殺、或遭暗殺,或被罷黜,或許都與本次罷黜有關)。這意味着王公的權力開始受到根本性的制衡,王公也開始被追責,而下台就是追責的方式,也因此,1136年就被認為是諾夫哥羅德共和國的開始。如果將諾夫哥羅德市民議會看做是當今時代的議會,諾夫哥羅德議會出現的時間比英國還要早,英國議會在13世紀開始出現,晚了大約100年。

當時的諾夫哥羅德市民議會是共和國的最高權力機構,有權宣戰與議和、批准法律。諾夫哥羅德行政長官、千人長均由市民議會選出。從1156年開始,諾夫哥羅德大主教也由市民議會選舉。軍事長官則由市民議會聘請的封建王公擔任。

理論上說,這一時期的諾夫哥羅德的統治者依舊是王公,但市民議會也有能力罷免、廢黜王公,有權制定法律並遴選主要官員,所以這是一種君主制度與共和制度相結合的制度。

第二,歐洲歷史上有兩個重要的城邦時期——古希臘城邦和文藝復興時的意大利城邦,一般認為現時歐洲的文明都發源自這些時期。而諾夫哥羅德在當時建立起來的就是一個城邦國家。

或許可以這麼說,諾夫哥羅德共和國的出現將本地區的文明水平推進了一大步。這標誌着王公的權力開始受到制衡,王公也會被追責、責權開始統一,而城邦的建立意味着村鎮、地區、城市開始高度自治,而莫斯科大公國就是諾夫哥羅德共和國下轄的一個高度自治的小鎮。

諾夫哥羅德共和國建立之後,不斷向北方和東方拓展勢力範圍。其鼎盛時期北至白海,西至今俄羅斯與愛沙尼亞邊界一帶,南至伊爾門湖一帶,東至烏拉爾山脈,見下圖,這是一個國土遼闊的國家。在蒙古西征之後被蒙古四大汗國之一的欽察汗國控制。

只要看看地圖就知道,諾夫哥羅德共和國的大部分國土並不適合農牧活動,這讓它嚴重依賴南方的產糧區——莫斯科地區和特維爾地區,莫斯科大公以此來不斷加強對諾夫哥羅德共和國的控制,到1478年,諾夫哥羅德共和國被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征服,併入了莫斯科大公國。這是很典型的蛇吞象——一個小鎮吞併了國土遼闊的諾夫哥羅德共和國,由此可以見識伊凡三世的手段。

從諾夫哥羅德共和國開始,君主與議會(立法機構)之間的權力制衡機制開始形成。雖然不同時期君主與立法機構之間的權力分配有很大的不同,但這種制衡關係一直存在,沙皇俄國時期(1547年至1721年間)的立法機構是俄羅斯議會,俄羅斯帝國時期(1721-1917年)的立法機構是元老院(分為上議院的帝國議會和下議院的帝國杜馬),今天對俄羅斯總統權力形成制衡的是國家杜馬,它們一脈相承,讓諾夫哥羅德共和國創建的君主制度與共和制度相結合的制度一直傳承到了今天。實權君主與實權議會長期共存,這在世界上並不多見。

既然在俄羅斯的文化和體制上都有這種君主與議會之間的制衡關係,君主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終身制,一旦君主在對外戰爭中戰敗、或因決策失誤給俄羅斯帶來嚴重的災難,君主就會被追責,或主動下台(包括自殺)、或被暗殺、或被罷黜,這就是數百年來俄羅斯人認可的唯一政治邏輯,所以,沙皇非正常死亡或被罷黜幾乎就成了家常便飯。

正因為這種異常殘酷的遴選機制,讓碌碌無能之輩無法久居沙皇的高位,也讓英主輩出,即便出生於普魯士的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也因其傑出的才能受到俄羅斯的擁戴,才讓莫斯科大公國在數百年間就發展成橫跨歐亞大陸的大帝國。

由此就可以回到開頭的問題。這場俄烏戰爭與1812年拿破崙入侵俄國和二戰的蘇德戰爭截然不同,那是敵人的入侵行動,即便遭遇嚴重損失俄羅斯人也會團結在沙皇的周圍,同仇敵愾共同抗擊敵人。但今天的戰爭是普京發動的對烏克蘭的戰爭,是對外戰爭,如果叛軍在俄羅斯西部地區不斷突擊、甚至佔領別爾哥羅德這樣的大城市,大量俄羅斯人就只能逃難,就會給俄羅斯社會造成嚴重的傷害,沙皇就會按照古老的規則被追責,普京大弟自然就如坐針氈。(如果在烏克蘭戰敗,前景就更加清晰。)

為什麼俄羅斯與傳統上的文明古國會形成截然不同的政治模式?文明古國的君主權力幾乎是不受制衡的,其地位是終身制,而俄羅斯君主的權力會受到制衡、君主會被追責?

上圖是印度的三維地理圖,由這張圖明顯可以看到,西面、北面、東面的高原擋住了來自北方的冷空氣,這就讓印度形成了一個穩定的、面對海洋的優越地理環境,陽光充足、降水有保證,這就具備了優良的農耕條件,古代的人們在自己的活動範圍之內就可以取得生存所需的能源(食品),這就形成了農耕文化。由於每個家庭在自己活動的範圍內就可以獲得足夠的生存所需的能源食品,至於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傻子、是嬰兒都不會從根本上影響家庭的生存,民眾對皇帝的容忍度就比較高,皇帝就比較容易實現終身制,難以形成追責的機制。

由於整個印度有一個穩定的地理環境,每個家庭、每個村落、每個地區所處的環境也大致差不多,皇帝的旨意就可以適應所有地區,這是形成了大一統王朝的地理基礎,皇帝可以金口玉言並放之四海而皆準。

其他文明古國與印度的情形基本一樣。

但諾夫哥羅德(俄羅斯)這種位於高緯度地區的國家則不同,高緯度地區單位土地面積上的產出少的可憐,如果一個家庭、一個族群只在自己活動的範圍內生活,就無法獲得足夠的食物,所以他們必須定期遷徙。在古代,遷徙的過程是十分艱難的,即可能引發與周圍族群的衝突,也要避免進入嚴重缺水或氣候惡劣的險地,這會導致族群的全軍覆沒,族長(王公)的能力就十分重要,一個能力低下的族長或王公很容易將整個族群置於危難之中。所以,如果一個族長(或王公)沒能力帶領族群走向興旺(至少讓族群可以延續),就必須以各種方式追責、撤換,所以,族長或王公就很難實現終身制。

在高緯度地區,每個地點的地理環境、氣候條件差異非常巨大,比如諾夫哥羅德的摩爾曼斯克雖然也處於北極,但港口卻是不凍港,而其他地區的港口一年中有半年多處於冰封狀態,由於各地之間差異巨大,就必須根據本地的特點實施高度自治(以滿足生存需要),也就無法支撐金口玉言的大一統統治模式,族長或王公的權力也必須受到制衡。

因此,21世紀的俄羅斯沙皇——普京總統很難建立大一統的統治模式,這是地理特點、氣候特點和俄羅斯的傳統文化(自治文化)所決定的;也很難實現事實上的終身制,源於對俄羅斯人來說,沙皇如果不能帶領本族群走向興旺,尤其是在對外戰爭中戰敗或給本民族帶來嚴重的災難,追責機制就會啟動。

隨着叛軍不斷攻入俄羅斯本土,嚴重損害了俄羅斯族群的生活,在俄烏戰場也日漸頹勢,有一隻眼睛開始盯着普京總統,這隻眼睛就是俄羅斯古老的政治規則。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如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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