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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平:一個聽起來就過於荒誕的事情如何演繹成為一個真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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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發的《舉債時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一文寫於2020年7月16日。下面這篇寫於2020年7月18日。這兩篇文章雖然都寫於將近三年前,但對於認識今天的債務問題,還多少有些價值】

一個貧困的西部縣,令人瞠目的四百億債務,沸沸揚揚,網上已經議論幾天了。但直到今天,仍有幾個巨大的問號,縈繞在腦海中。下面我們將儘可能搜集一些資料,努力為這些問號提供一些答案。

一個聽起來就過於荒誕的事情如何演繹成為一個真實的故事?

這件事情之所以引人注目,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它的荒誕性。但就是這麼一出普通人都會覺得匪夷所思的鬧劇,就在幾個智商看起來一點都不低,且手握大權的人的主導下,變成了一個真實的故事。其中的道理與邏輯何在?

其實,故事演繹時的舞台背景有時是至關重要的。舞台背景的意義就在於,它烘托的氛圍使荒誕變得正常甚至順理成章。

這個舞台背景是什麼?俠客島在《獨山縣燒錢400億絕非孤例,「舉債式發展」已成慣用套路》中,分析了這件事情發生的時代背景:獨山縣這種「大膽地舉債、悄沒聲兒地跑路」並非孤例。據俠客島這些年的調研經驗,「舉債式發展」、「折騰式治理」已成為部分地方政府的慣用套路。

俠客島的文章指出,近年來,地方發展模式發生明顯變化。如果說過去地方發展主要依靠資源、區位、產業基礎,現在一些地方的發展則在很大程度上靠土地、金融、政策槓桿來驅動。這樣一來,一些有「見識」、膽子大的地方官員很難滿足於普通招商引資基礎上的快速發展。畢竟,產業發展再怎麼迅速,也需要一個過程。真要在最短時間內改變地方面貌,能「撐起門面」的,只有基建和房地產。

俠客島的文章說,儘管「不唯GDP論英雄」的呼聲近年來越來越高,但「經濟增長」已深深融入部分地方政府的治理邏輯。有人評價:「如果不抓增長率,地方政府就不知道做什麼;不考核GDP,就沒辦法對地方官員的政績做客觀衡量。」的確,只要GDP增長,地方經濟就會活躍,群眾就有更多收入,各級官員會更有幹勁,當地也會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因此,儘管一些地方到處是爛尾樓、當地政府天天忙於處理「老闆跑路」等各類糾紛,但既然面子上還算「熱火朝天」,也就沒人去想欠下的債要怎麼還。

對於這背後更深層的原因,俠客島分析說,這一方面要歸咎於地方官員的政績衝動,另一方面也與其背後的制度推力密切關聯。首先,地方官員的任期有限,短時間內既要樹立個人威望,又要做出政績,難免「新官上任三把火」。而對於官員來說,只要運作得當,保證相關項目在自己任期內不出現資金鍊斷裂的爆雷情況,就可以藉助政府信用「金蟬脫殼」。

不知大家看明白沒有。俠客島的意思是說,其實類似的模式,已經是遠非個別的現象。差異只是在於,膽大的玩的大,膽小的玩的小;水平高的,能擊鼓傳花地傳下去,比較笨的,在自己手裏雷就爆了。既然是都這麼玩,甚至是不這麼玩就不行,還有什麼荒誕可言呢?

誰有能力來阻止一把手的瘋狂,從而避免無法收拾的結局的發生?

在這個事情曝光之後的這幾天,我一直在琢磨一個人,這就是獨山縣的原縣委書記潘志立,我甚至琢磨了半天他坐在主席台上的那張照片。一個從沿海地區調往西部的幹部,從照片上看,精明而幹練。據有關報道,當地人對他的印象是:思路清晰、懂經濟、有眼光、口才好。那麼,他在當時是如何盤算的呢?他為什麼要這麼幹?政績和升遷的因素就不用說了,當官的不想升遷和做生意不想掙錢是一樣的不可思議。但即便是從這個角度說,難道他沒想過這當中的風險?即使是可以在暴雷前全身而退,那早晚有一天可能的暴雷不會影響他未來的前程?

另外一個可用來作為解釋思路的因素是腐敗。確實有不少報道都有意無意地把人們的思路往這個地方引:通過大興土木貪腐受賄。這樣說,不但符合邏輯和人們的想像,似乎也證據確鑿:該縣縣委書記、縣長在2018年雙雙落馬。2019年12月5日,獨山縣委原書記潘志立涉嫌受賄罪、濫用職權罪一案在安順市中院開庭審理。曾經和潘志立搭班子的獨山縣原縣長梁嘉庚,已在2019年2月因受賄罪獲刑10年,並被處罰金100萬。當然,還有諸多職務級別更低一些的腐敗案例。

但僅僅是上面的事實並不能服人。我曾專門討論過這個問題,下面原文引用我原來文章中的幾段:縣委書記是腐敗的重災區。從以往披露的有關腐敗案件看,涉及的數額上億甚至若干億,早就司空見慣。而與之相比,你不覺得這位書記和縣長的貪腐,與一些同行們相比,與400多個億的工程相比,太不成比例了嗎?一個幾千萬的項目都可以造就幾百萬的腐敗,為了幾百萬的貪腐不惜大舉借債幾百個億,他們是沒有腦子的笨蛋嗎?所以說,很難把貪腐作為舉債上項目的重要動機。我只能把這個規模的腐敗看作是類似事情中的順手而為。

我說這些,絕不是為他們開脫。追求政績從而為個人升遷撈取資本是確確實實的,貪腐也是實實在在的。這都是沒得可說的。我要說的是,僅有這些還不足以解釋400個億這樣的天文數字。幾十個億,好好鼓搗鼓搗,不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嗎?因此,我猜測,說不定這其中還另有原因。什麼原因?我只能是一種想像(因為我沒有證據):說不定他們的腦子裏,還真的有他媽的一個美好的幻想,即在自己升遷和腐敗的同時,用一種非常規的手段,干成點事情,實現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實現的發展,造福一方。人是多面的。

有人說,你這麼說是不是把他們想像的太好了?好吧,動機的事情就不繼續討論了。無論是什麼動機,所造成的災難性後果是確定無疑的,400個億的債務,一年的利息40個億,一個35萬人,一年財政收入10個億的縣,怎麼來填這個窟窿?

這個窟窿就是他們的父母官,或是為了政績和升遷,或是為了美好的幻想與理念,恣意妄為玩出來的。問題是玩得太大。我要特別提醒人們注意這個大。一是現在經濟發展了,財富的規模擴大了,一舉一動就不是個小數目。二是現代金融加槓桿的能力太強了。有了這兩點,一玩就能玩出個驚天動地的大數目出來。過去的縣太爺,就是瘋了,能惹出多大的事兒來?而現在動輒就是上百億

這就提出一個問題,我們有一種什麼樣的機制能用來制止這樣的瘋狂、來制止這樣的恣意妄為?我說的不是理論上的,而是現實意義上的,有嗎?在哪裏?難道只有不可收拾的結局發生了,只有巨大的代價付出了,社會才能制止這種荒唐嗎?這裏難道沒有需要深究的東西嗎?

借給他們錢的人都是犯傻嗎?

在議論獨山縣這400億債務的時候,人們腦子中的一個問號是:是什麼人敢把這麼多的錢借給獨山縣?他們就不知道這當中的風險嗎?借錢人難道都是傻子嗎?是什麼東西模糊了這當中的荒誕和風險?是哪些因素耦合在一起共同造就了這個荒誕?

這不禁讓我想到一件事情。大約十多年前,我去一個省會城市。當時該市交通非常擁堵,因為據說有11座立交橋在同時施工。那時候經濟發展水平比現在低得多,財力遠沒有現在這樣雄厚,同時建11座立交橋,所需費用不是一個小數目。有一天,某銀行一位副行長請我吃飯,席間我問,修這些立交橋的資金哪來的呢?這位副行長說,您不知道這錢是哪來的,連我這樣的銀行的人都說不清錢是哪來的。其實,我知道他說這話是帶點情緒的,是他對同時建這麼多的立交橋有看法。實際的情況並不複雜,就是墊資施工而已。因為當時的中國經濟還是處在一個很樸素簡單的階段。

但這一次的情況不同了。這一次的400億,則是政府信譽與現代融資機制巧妙結合的結果。

我看到一個應當是比較了解其中情況的人們的討論。大體的邏輯是:一開始獨山用的也是包工頭自己墊資干工程的老套路。但包工頭也是非常精明的,他們知道獨山最終是無法付給自己工程款的。但他們還想賺這個錢,怎麼辦?共謀之下,就想出了一個具有創新性的辦法來:要不這樣吧,這些工程我用獨山有政府背景的融資平台公司來擔保,你出去幫這些工程融資,誰能借到錢,我就把工程給誰。據該縣新聞傳媒中心2017年的一篇報道,當時全縣共有融資平台公司36家,其中,總資產規模達到60億元以上的5家、30億至60億元4家、10億至30億元10家、10億元以下16家。

於是,一時之間,就形成了這樣一種模式:老子承包工程,二代們則在城市甚至大城市的寫字樓里成立個公司,幫老子融資。在合格鏈條中,用的是政府的信用,債務背在政府融資平台上,而借來的錢則作為工程款裝進工程公司的口袋。據說,這個現象並非在獨山一地存在。

這告訴我們什麼?起碼告訴我們,不受制約的權力如果與某些現代機制結合在一起,將會是多麼可怕。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微信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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