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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石男:我們平靜地走着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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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一日,我們堅持走着同樣的路。默存,新默存,新新默存,是堅持,也是重複。克爾凱郭爾有個奇妙的小冊子,對重複進行了至高的讚頌:「如果一個人選擇了重複,那麼他是在生活。他不會像一個小男孩那樣追逐蝴蝶或者踮起腳尖顧盼世上的奇觀,因為他認識它們,他也不會像一個老婦人那樣坐在回憶的紡車上編織。他平靜地走着自己的路,因為重複而感到喜悅。」

如果你多年心血毀於一旦,你會怎麼辦?哭天號地怨天尤人?垂頭喪氣一蹶不振?不,晚明史家談遷給出了極為勵志的答案,如果心血被毀,那就一二三四,再來一次。

當明季之世,因為痛心「太史遁荒,皇宬烈焰,國滅而史亦隨滅」,談遷用二十多年的時間,「汰十五朝之實錄,正其是非,訪十七年之邸報,補其闕文」,纂成一百卷、三百萬字的明代編年史巨著《國榷》。可書稿初成,卻被小偷全部偷走,一頁都沒留下。那時候沒有U盤備份,也沒有雲上傳,談遷家貧,也沒有請人鈔錄副稿,被偷了就是全部沒了,不可恢復,無計可施。

小偷為何要偷談遷的書稿?一種說法是,小偷跑談遷家入室盜竊,可後者家徒四壁,沒啥好偷的,一怒之下,就順走了卷軼浩繁的書稿,拿去賣廢紙也能換幾個銅板。另一種說法來自黃宗羲,在為談遷寫的墓表中,他推測說,當時人士身經喪亂,多欲追敘緣因,以顯來世,聽說談遷編纂此書,就想竊為己有。所以小偷入室盜竊書稿,不是順手牽羊,而是奉人之命。

半生心血一朝化為烏有,談遷並未喪氣,他說,「吾手尚在,寧遂已乎?」你可以偷走我的書稿,但你偷不了我的手。我的手還在,難道就算了嗎?他立即開始重寫《國榷》,曾經徒步上百里去借書,還曾不畏道路險阻去採訪遺老,迷路了就在荒村中小憩,樂此不疲。時人說他為重寫《國榷》,「日對一編,手嘗不輟……就耳目所及,無遺者。其勤甚矣」。又用了近十年的時間,《國榷》復成,較初稿更多出百萬餘言,為後世留下有明一代諸多珍貴史料。談遷早年與張慎言、高弘圖二人交好,張、高二人後來在福王朝廷中躋身高位,想請談遷到史館做事,談遷拒絕了,他說,「遷老布衣矣,忍以國之不幸博一官?」我一個布衣百姓,垂垂老矣,難道還忍心用故國的不幸為自己謀取官位嗎?談遷的人格,真是潔淨皎然。

在談遷面前,我們很慚愧,我們未能為我們的時代書寫編年史。即便如此,默存仍經歷了兩次消失,不過沒有關係,吾手尚在,寧遂已乎?一二三四,再來一次。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其志也。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日復一日,我們堅持走着同樣的路。默存,新默存,新新默存,是堅持,也是重複。克爾凱郭爾有個奇妙的小冊子,對重複進行了至高的讚頌:「如果一個人選擇了重複,那麼他是在生活。他不會像一個小男孩那樣追逐蝴蝶或者踮起腳尖顧盼世上的奇觀,因為他認識它們,他也不會像一個老婦人那樣坐在回憶的紡車上編織。他平靜地走着自己的路,因為重複而感到喜悅。」

就是如此,我們平靜地走着自己的路,因為重複而感到喜悅。我們的手還在,難道就算了嗎?一二三四,再來一次。在人的生命中,只有精神之重複是可能的,只有它讓我們以加倍的方式存在,然後還要我們永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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