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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生,就沒真正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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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1月10日上午,滄縣相國莊大隊農民畢振遠,接到了滄州師範學校的電話。電話里說,他的妻子白啟嫻不幸煤氣中毒身亡了。這讓畢振遠一下子就蒙了,怎麼也不願相信。就在前段時間,白啟嫻還親口告訴他說,正在向領導要求,調他來學校做臨時工。怎麼突然就中毒死了呢?

但白啟嫻確實中毒死了。這一年,她39歲。回顧她短暫的一生,也曾是遠近聞名、風雲變幻的人物。

白啟嫻1943年出生於河北,從小就是個特別聰慧的孩子,六歲時母親去世,父親沒有再娶,含辛茹苦將她和妹妹撫養長大。1968年,白啟嫻從河北師範大學畢業,和四個同學一起,來到河北省滄縣閻村公社相國大隊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成為了一名鄉村教師。白啟嫻臨走前承諾父親,總有一天,她會回到城裏,恪盡孝道,為父親養老送終。

白啟嫻生得漂亮大方,性格開朗,做事情腳踏實地,很快就融入了當地人的群體,很受村民喜歡。白啟嫻也想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紮根農村,好好做出一番成績。

下鄉不久,白啟嫻就喜歡上了大隊民兵連的副連長,那人長相英俊,有文化,可惜已經成家有了孩子,白啟嫻只得把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着白啟嫻和同學們都已經到了女大當嫁的年齡,一些村民開始攛掇她們的婚姻大事。他們想把這些知識分子留在村里,推動當地的發展。樸素的農民以為,留住大學生們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們嫁給農民,成個家,生個娃,自然就永遠留下來了。

一天,大隊書記來找白啟嫻談話,說:「你要紮根農村,我們堅決支持。給你介紹一個對象,這人就是大隊記工員畢振遠。」白啟嫻來不及多想,便說:「等我回去和父親商量一下再說。」大隊書記說:「婚姻自主,還從父命?太封建了!」白啟嫻一心想走和工農兵結合的道路,一聽這話,覺得大隊書記批評得有道理,便虛心接受。儘管這門婚事門不當戶不對,既貿然又倉促,但白啟嫻竟然同意了,願意把自己嫁給農民畢振遠。

新婚當天,曾經對婚姻充滿美好期待的白啟嫻,終於忍不住哭了。她望着眼前瘦小丑陋的畢振遠問:「這個世界上誰最丑?誰最傻?」畢振遠家境貧窮,其貌不揚,加上人不精明,一直娶不上媳婦,如今娶了城裏來的女大學生,就像武大郎娶了潘金蓮,宛若身在夢裏。聽到妻子這樣問,老實的畢振遠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望着眼前天仙一樣的女人發愣。

白啟嫻只得傷感地自問自答:「世界上沒有比你畢振遠更丑的了,也沒有比我白啟嫻更傻的了。」話雖這麼說,個性要強的白啟嫻,仍然對婚後生活抱有美好的幻想。沒幾天,她風風火火地帶着丈夫去集市上買了兩棵桃樹苗,種在院子裏,命名為「紮根樹」,表示自己甘願一輩子紮根農村。

婚後回門,白啟嫻天真地以為,父親身為老紡織工人,應該會接納畢振遠這個農民女婿。她萬萬沒想到,父親看到她的農民丈夫,竟然大發雷霆,當場將兩人趕了出去。

當天,白啟嫻只得安排畢振遠住在旅館裏,自己單獨回去,乞求父親的理解。回到家裏,父親已經氣得臥病在床,看到女兒隻身回來,不禁老淚縱橫,說:「你師範學的是文學,紮根農村能幹啥?學啥不能吆喝啥,那知識不就全丟了嗎?咱家世代工人,出個大學生不易啊!」

但一切都晚了,白啟嫻明白,自己一旦在農村安家,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回到城裏了,父親對她的期望、她對父親的承諾便徹底落了空,所以父親才會絕情地趕她走。讓白啟嫻沒有想到的是,從此父親和她斷絕了父女關係,至死也沒有原諒她。

婚後的日子,白啟嫻極力將自己朝着農婦的樣子靠攏,完成從大學生到農婦的角色轉換。她每天燒火做飯,餵雞養鴨,操持農活,伺候公婆,生兒育女,做着所有農村女人平日裏常做的家務瑣事。然而白啟嫻的努力,並沒有得到丈夫的理解。看起來忠厚老實的畢振遠,骨子裏卻有着根深蒂固的夫權思想。平白無故地挨打,很快成了白啟嫻的家常便飯,令她痛苦不堪。

一次,縣裏文教局的領導來村里學校聽課,白啟嫻一大早就趕到學校準備。等她中午回家,只見畢振遠叉着腰橫在門口,怒聲質問:「你做的早飯呢?」白啟嫻說:「我不是告訴你,今天縣領導要來聽課嗎?你就不能動動手?」「要我動手,娶你幹嘛?!」話音未落,畢振遠一個耳光,重重的打在了她的臉上。猝不及防的白啟嫻,頓時被打倒在地。

婚後的生活毫無美滿,還不斷遭到周圍人的冷嘲熱諷。白啟嫻徹底絕望了,這日子該怎麼過啊?於是,她找到大隊部要求離婚,沒曾想大隊部只是調和,就是不給開介紹信。結果婚沒有離成,只是把她調到了公社中學,剛一接到調令,她就立即帶着兩個孩子離開了家。

1973年底,學校分配鋪床的稻草,只分給雙職工,即便白啟嫻帶着兩個孩子,也沒有份。白啟嫻找到學校領導,領導說:「你也找職工啊?誰叫你找農村的?農民會沒有稻草嗎?」

這番話觸動了白啟嫻心中最隱秘的痛處。一肚子的苦水無處訴說,盛怒之下,她連寫了幾封信寄給各家報社。信中說,「有人說嫁個農民沒出息,依我看,那種貪圖個人享受,看不起嫁莊稼漢的人最可卑」;「有人說,落在農村沒前途,我堅信在廣闊的農村奮鬥終大有作為,前途無量」。她甚至不惜美化自己並不如意的婚姻,將偶然湊合的婚姻,說成是「決心紮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的自覺行動。

白啟嫻沒有想到,她的這封信正好適逢其時。當時,「批林、批孔」運動剛剛拉開帷幕,上面正需要塑造白啟嫻這樣的「反潮流」典型,來達到推波助瀾的目的。

1974年1月27日,《河北日報》以《敢於同舊傳統觀念徹底決裂》為通欄大標題,發表了她的來信和《編者按》。《編者按》說她的信是「一篇生動的批林、批孔和進行路線教育的好教材」,並「希望湧現出更多敢於同地主資產階級舊思想、舊傳統觀念決裂,敢於反潮流的人物,這對於反修、防修,對於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是有其深遠意義的」。不久,《人民日報》全文轉載了她的事跡。

白啟嫻的故事被各種媒體報道,將她塑造成一個「嫁給農民,紮根農村的正面典型」。無數記者前來採訪她,面對鏡頭,白啟嫻如同中了魔障,鬼使神差地美化自己的生活,表示自己「很幸福」,於是各地都爭相邀請她去作報告,她也藉此出盡風頭,到處去做演講、開現場會。

隨着白啟嫻聲名鵲起,全國各地競相樹立「白啟嫻」式的典型。意味深長的是這些人物均為清一色的女性,而且大多是在下鄉頭一兩年就嫁給了當地農民。這些人原本招致非議的人生抉擇,和她們釀成苦果的婚姻,瞬間成了贏得種種美譽桂冠的政治資本,關於知青婚姻政策的宣傳重心,迅速由倡導晚婚轉向了鼓勵知青在農村結婚安家。

白啟嫻的命運也由此改變,先是地委書記介紹她入了黨,繼而被增補為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擢升為河北省知青辦副主任,地區文教辦副主任,公社黨委副書記。

這時的白啟嫻,認真審視了自己的婚姻歷程,證明嫁給農民非但沒有吃虧,還擁有了天然的政治資本。從此不再提說離婚,還將畢振遠接到公社分的新房裏,過起了小日子。

畢振遠從暗黑低矮的草屋,住進了寬敞明亮的房間,感覺妻子跟村里那些女人們的確不同,也就收斂起大男子秉性,整個人也變得勤快愛乾淨了。

1978年,撥亂反正,白啟嫻身上曾經擁有的官銜和誘人的職務,隨着文革的結束不復存在,歸於塵土,她又重新成了一個普通人物。於是,她主動向組織提出調動申請,在1979年回到了滄州師範學校,擔任教務處副主任。

因為工作忙,身體不好,白啟嫻經常住在學校里。畢振遠一看,老婆又從鳳凰變成了雞,從前收斂起來的大男子主義,再次回歸本性,他認為老婆不回家就是不盡責,便又重新操起了家庭暴力。

時隔七年,白啟嫻再度提筆,給上面寫了封長信。對於這封信,她沒抱什麼希望,只是想抒發一下鬱悶的心情。沒想到,團中央信訪處很快來人,對她進行了耐心的開導和勸慰。領導既肯定了她的成績,也提出了一些意見和看法,叫她不要背思想包袱,如果和畢振遠感情實在不合,可以提出離婚。

領導一席話,讓白啟嫻如沐春風,幡然醒悟,果斷下定決心,堅決離婚。

判決時,畢振遠提出要求將最小的老三判給自己,堅決不給白啟嫻。老三尚在襁褓之中,離不開媽媽,畢振遠狠狠地拿捏住白啟嫻致命的軟肋。白啟嫻又屈服了,主動撤回了離婚起訴,她絕望地想:恐怕自己這一生一世,都無法逃出這個自己親手編織的羅網了。

無奈,白啟嫻將畢振遠接到滄州,找到校領導,提出調畢振遠來學校做臨時工。領導回答她:「人家都說,你是嫁給農民才成為先進的,若是把農民調進城市,就失去典型意義了。」一句話噎得白啟嫻半天說不出話來。

1982年11月9日,白啟嫻突然接到消息,說校領導經過研究決定,同意將畢振遠調到學校做臨時工。白啟嫻又驚又喜,立刻跑去辦公室給畢振遠打電話,相國莊大隊太偏遠,電話怎麼也打不通。

回家後,白啟嫻將喜訊告訴了孩子們。吃過晚飯,她原本打算寫信告訴丈夫,想了半天,也沒想好怎麼說,索性推開信紙睡覺去了。

誰知家裏煤氣泄漏,這一睡,她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青衣仙子的二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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