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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右派就差一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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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細雨霏霏,我們正在樓上吃午飯,忽然樓下有人喊「廖老師」。「去看看,是哪個在喊。」父親對我說。我趕緊放下筷子,到窗前去看。窗口垂直往下便是大門,只見門口站着一個人,打着黃色的油布傘,看不出來是誰。

「不知道是哪個,傘遮着頭。」我趴在窗台上說。「是何老師的聲音。一定有事,我去看看。」父親放下碗筷,快步下樓去了。好一陣子,父親仍沒有上來。母親要我到窗口去催父親上來吃飯,於是我趴在窗台上喊:「媽媽喊你吃飯,爸爸!」門口站着的那人移開了傘,是個女老師。她仰臉朝樓上說:「告訴你媽媽,就幾句話,就幾句話。」不一會,父親上樓來了,端起碗繼續吃飯。他說:「是何老師。她寫了張大字報,向學校領導提了幾條意見,問我要不要簽個名。」父親舉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望一眼母親,接着說:「意見倒是對,就是口氣不太客氣。有兩件事我也只是聽別人說起過,並不在場。還是不能聽風就是雨,要實事求是。我沒有簽這個名。」「不簽也好,老老實實教你的書。」母親說。

細雨一連下了兩三天。第三天的下午,父親快步匆匆回來了,鎖着眉,繃着臉,進門就喊母親:「道香,你看好險!那天何老師來要我簽名,還記得不?」「怎麼啦,你不是沒有簽嗎?」我在做作業,母親正織毛衣,眼都沒有抬一下。「好險好險……」父親找杯子喝了口水,站在母親面前接着說:「何老師打成極右分子了,簽了名的幾個人都打成了右派分子。明天上午批判,全校師生都要參加。你看好險!」望了望吃驚地抬起頭來的母親,父親撮起手指,比劃了個一厘米的手勢,加上一句,說:「差那麼一點點,就回不了這個家了!」

第三天上午,學校大操場上扯起一條大橫幅,上書「堅決反擊右派分子向党進攻」。批判會上領頭喊口號的是學生會的一個學生幹部,他情緒激昂,時不時振臂高呼「打倒右派分子!」嗓門都沙啞了,仍然不肯下火線,又衝上前台痛打披頭散髮的何老師。台下激起一片喊打聲,有人衝上去對何老師拳腳相加。何老師高度近視,好幾次眼鏡被打丟了,摸索着從地上撿起,重又站到原先的位置上,臉上滿是驚恐,完全不知所措。站在她身後的幾名右派分子,驚恐之色也完全不亞於何老師。

打着黃色油布傘,站在我家窗口下的何老師,從此成了階級敵人。1958年,我離開家鄉醴陵一中,進省城當了職業運動員。兩年後回家探親,聽一中教職工子弟說,何老師一直不服,所以一直挨整,好幾次被逼得自殺,吞六六六粉,跳淥水河,都被發覺,求死不成。她的幾個女兒中,有一個是我妺妺的同班同學,其生活之清苦、窘迫、寒酸,妺妺說實在是一言難盡。三十年後右派平反時,何老師已經不在人世了。

當初那個帶頭喊口號的學生幹部,不久入了黨,後來留校工作,後來又調往縣委,升了官,直到因心血管病去世,都是階級覺悟很高的好同志。

也是此後不久,離右派帽子僅僅一厘米的父親,教研組組長的烏紗帽也丟了,從此落下個謹小慎微、膽小怕事的名聲。他的一個好學生,叫姚玉蘭,後來在湖南師範學院任教,每向我提起他們的廖老師,總會加上一句:「好老師,就是膽子小。」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三期,2010-09-01)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黑五類憶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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