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建筑西南設計院高級工程師余馳2008年3月在西藏拉薩看到的景象©余馳
2008年3月西藏首府拉薩發生的大規模藏人抗議示威活動被中央政府強力平定之後,嚴格的高壓管控措施使得這片由於地理原因本已經不易進入的土地越發顯得像與世隔絕的孤島。一些藏人曾以自焚的慘烈方式表達抗議,一度吸引國際社會廣泛關注。但外界越來越難以獲得來自西藏境內的訊息,西藏也越來越遠離國際輿論的視線。而在中國國內,政府宣傳機器的輿論導向,也使得內地民眾難以了解2008年所謂拉薩騷亂的真實情況以及前因後果。幾個月前才離開新冠防疫封控措施中的成都,輾轉抵達美國的余馳先生是中國國有大型設計院的高級工程師。他曾因工作需要,多年頻繁往來於西藏與內地。利用工作之餘,他曾走訪西藏各地參觀,領略西藏的美麗風景的同時,試圖了解這裏完全不同的文化。2023年1月13日,余馳在流亡藏人行政中央華盛頓辦公室展出他多年走訪西藏拍攝的照片,其中包括在2008年3月在拉薩拍攝到的景象,以一名異族人的眼光,呈現出官方宣傳中的漢藏和睦與當地現實的差距。
拉薩城三分之一的地盤都被軍隊佔用
法廣:在離開中國之前,好像您從2004年開始就因為工作原因,經常去西藏……
余馳:「對。我光是飛到拉薩就可能就飛了60多個來回。然後我自駕去那裏,每一條進藏的線路我都嘗試了。我最早的工作是做西藏軍區的供暖工程。因為西藏軍區的建築遍佈西藏很多地方,所以,借這個工作便利,我去了西藏的很多地方。一般人去不了的那些邊境啊,角落啊,我都去過。所以說我對整個西藏的地貌、人文,還是比較了解的。」
法廣:您剛才說:西藏軍區的這些供暖系統「遍佈」西藏很多地方。「遍佈」到什麼程度?
余馳:「西藏軍區管轄很多部隊,從邊境上的團,到拉薩的各種營區,包括首長的房子,我都去過。2004年的時候,我的印象很深刻。(以前)我不知道,到了拉薩開始工程以後,才發現,當時的拉薩城起碼有1/3的地盤都是被軍隊或者武警佔用的,起碼有1/3!整個西郊就是一大片軍隊,然後市中心還有,北面也有。很多很多軍隊。除了軍隊以外,還有中國的武裝警察,叫武警。他們佔了很多很多的地盤。」
法廣:很多漢人到西藏去工作,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都會有某種優越感。您在那裏這些年,走訪了很多寺廟,也走訪了一些普通的藏人。您當時這麼做是出於怎麼樣一種想法?是因為對藏人文化感興趣嗎?
余馳:「首先,中國有很多地方的風景都是世界級的,只是管理不好而已。而西藏,是這個皇冠上的明珠!我是這樣覺得。真的是非常漂亮。而且它的人文呢,這些都跟我們不一樣,我04年到西藏的時候,最大的感覺就是我到了一個外國。首先人種不同,語言也不同,文化也不一樣。然後所有的建築不一樣,氣候不一樣。這對我來說是非常新鮮的,我非常願意去了解這樣的文化,我也很喜歡這裏的這種生活。我當時沒什麼優越感,我覺得人家都是跟我們一樣的。我很願意把這些東西都記錄下來,因為我喜歡拍照。所以說我就願意到處走,到處拍,把這些記錄下來。當時,我對文化不了解嘛,所以,更多的還是一種獵奇,很平庸的,就是以遊客的眼光,在看東西。」
2008年3月16日的拉薩:裝甲車一輛輛開過
法廣:您剛剛在藏人行政中央華盛頓辦公室舉辦了一個攝影展。有些圖片是您在2008年3月在西藏發生騷亂那段期間拍到的,能不能給我們簡單講述一下您當時是怎麼看到的這些場景?
余馳:「我這個攝影展是1月13號下午在流亡藏人那個辦公室做的。照片大概有60張,分為三個部分,是一個三部曲。第一部分是2004到2007年的西藏,這個是很和諧的(階段),很多風景照,包括人文照片。第二部分是2008年3月,就是3月16號那天我在拉薩實地拍攝的照片,第三部分是2008年以後到2012年的西藏。」
「我拍08年3月這些照片的時候,我其實原計劃是開車,14號晚上到拉薩。但是我們在翻越唐古拉山的時候,在拉薩的朋友來電說:不要過來了,你們趕緊回去,拉薩發生比較嚴重的騷亂,請你們回去……對這種騷亂,其實我是很想親歷的,非常好奇。而且我知道只要發生騷亂,中共的國家機器肯定會動作,我就很想把它記錄下來。我當時就沒有往回走。但是我們並沒有決定繼續前往拉薩,而是先在拉薩北面的那曲住下來,想看看情況再說。第2天,我看那曲一切都正常,也沒有戒嚴。我想,我們還是到拉薩去,只要允許我們進去,我就可以拍到照片,我就想看一看中共採取怎麼樣的措施,對付騷亂。而且究竟發生什麼樣的騷亂,當時我們都不清楚,也很想看一看。」
「我們是3月15號下午到拉薩的,一進拉薩城,就覺得氣氛非常緊張。因為從金珠西路一進去,一路上都是軍車。然後每一個十字路口,4個方向啊,全部都站着軍人。當然我們分不清是武警還是野戰軍,但是都是拿着槍的。我們繼續往前走,走到大概青藏鐵路紀念碑附近的時候,就被攔住,說,不能往前走了。再往前,可能我們離布達拉宮,離西藏自治區人民政府就很近了,就不讓再往前走了。我們就在西郊找了旅館住下來。那是15號晚上。當然,那天晚上並沒有人來搜查我們的賓館,我們也沒有聽到什麼槍聲之類的,這個是沒有的。3月16號上午我們就開車,只拿了一台相機(我們帶來的相機比較多),拿一個鏡頭,我們開車準備出去碰下運氣。就這樣出去拍的照片。」
法廣:那當時你們看到的是怎麼樣的景象呢?
余馳:「3月16號我就看到很多裝甲車了。裝甲車一輛輛從我們的車旁邊開過去,很多輛。最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每一輛裝甲車該有它的徽記和號牌的地方,全部都用報紙給糊住了。肯定是想掩蓋什麼東西。但我想最他想掩蓋的,無非就表明他不是軍車。因為我覺得,可能共產黨也不想讓人抓到軍車上街的證據,所以採用這樣的措施。我覺得就是欲蓋彌彰啊。」
法廣:就是能夠感覺到氣氛非常緊張,是吧?
余馳:「當然啊,有那麼多的軍人在街上拿着槍,有裝甲車在走,然後每個路口都在檢查。氣氛當然很緊張了。」
法廣:您這個影展分成三個部分。您覺得2008年3月這次拉薩騷亂其實是一個轉折點,在這之後的拉薩,與之前相比,已經不再一樣……
余馳:「對。2008年以前嘛,我個人覺得,拉薩的管理還是相對寬鬆的,而且軍民之間、漢藏之間也都相安無事——相對比較平和。但08年以後完全就不一樣了,雙方間的氣氛變得很緊張。首先是其它藏區想到拉薩的藏族人的人數已經大大的縮水了,不准來了。然后街上的外國人也看不到了——原來有很多西方遊客,現在沒有了。然後所有地方,你要去寺廟,或很多其它地方,都需要安檢,需要開包檢查。這在過去都是沒有的。然后街上大量的武警在巡邏,這在過去也是沒有的。你去加油站加油,還必須要出示本人的駕駛證、身份證。出示這兩個證件之後,登記完畢,你才能加汽油!你說這樣子的管理,氣氛有多麼緊張。」
漢藏關係並不像宣傳的那麼融洽
法廣:您最後一次去西藏是什麼時候呢?
余馳:「最近一次大概是2019年吧,應該是19年或18年左右。」
法廣:那個時候看到的西藏是怎麼樣一種情景?氣氛是否有一些鬆緩呢?
余馳:「沒有,還是那個樣子。去重要地方,還是需要檢查,加油還是要出示你該在出示的證件……整個拉薩也到處都是工地,建了很多新的房子,高樓大廈。好像原來那種寬鬆的氛圍、那種舒適氛圍已經蕩然無存了。」
法廣:您提到08年以前,漢藏兩個民族大體上還是相安無事。那2008年3月發生騷亂,您覺得意外嗎?
余馳:「我個人覺得好像不太意外。因為多年來,其實西藏這種民間的抗議有很多,我們只是沒看到而已。2008年以後我們去了解,其實過去也有很多小規模的抗議,但被地方政府給壓制了,很多僧侶的抗議也被壓制了。我2004年去哲蚌時候,那裏的氣氛就已經比較緊張,都有武警駐紮了。這說明,2008年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抗議,只是說規模不大,可能也影響很小。而且我個人覺得,漢藏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像宣傳得那麼好。我們在拉薩拍照的時候,有時候有些藏族人對我們甚至還充滿敵意的,雖然我們很友好,但是還是……我覺得,可能漢族人那種對他們的歧視或者表現出優越感曾經激怒過他們——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感覺,(雙方)關係不是那麼融洽。」
法廣:從中國政府的宣傳來看,中國其實在西藏有很大的資金投入,有大筆的援建資金。您從事工程設計,參與了很多當地的工程的設計,那您對北京在西藏這些投資、援建的項目的觀察是什麼?
余馳:「首先,肯定是有不少的資金投入。西藏是一個需要輸血的地方,因為如果要搞大型的機場建設啊,或者是鐵路,當地肯定是拿不出這些錢的,肯定是需要中央政府撥錢過來。中國每一個五年計劃,都很清晰地列明,給西藏多少錢。具體這些錢是不到位,我不是很清楚,這要問發改委,但是確實是有很多投入的,比如說修了很多高速公路,修了機場,比如擴建了日喀則機場。中國也建了很多水電站。但是整體來說,大量的援藏資金,其實主要的操控權還是在中共控制的這邊。我不否認;西藏的出行條件、通訊條件、用電條件肯定是比過去要好很多,但是這些公司,其實都是內地的大公司在運作,最後很多錢是被賺到內地去。漢族去那裏的很多商人也是賺了很多錢回去了。藏人能夠沉澱下來的,只是留下來那些項目。」
中國治藏政策就是一種殖民
法廣:就是說這些投入,落實到當地藏人生活中的好處其實是相對有限,是吧?
余馳:「有限,有限。」
法廣:您提到,您覺得中國在西藏的政策就是一種殖民,您為什麼有這樣的觀察?
余馳:「中國在西藏,為什麼我稱之為殖民呢?首先,他對年輕一代的藏族幹部的培養,就是去藏化的培養方式,都是以灌輸黨建為第一要務,是用黨領導一切這樣的思想來培養幹部。他們每年有很多學生去內地的民族學院,內地也有很多藏族班。他們(藏族幹部)學的知識,從來沒有把藏族的文化、藏族語言,這些藏族該保護的內容放在第一要務,肯定是把中國的文化作為第一要務。它是去藏化的教育,藏文化在下一代的教育中,基本上就沒有了,有也是很少的。你通過文化上的滲透,通過去藏化的教育,下一代(藏人)就不會再關注西藏的這些東西。慢慢的通過這種奴化教育,以後流亡政府在來說他們的事情的時候,已經沒有人關注了。就已經成功實現殖民。然後內地也去了很多的幹部援藏。他們都是來管理和指導西藏的,都要聽他們的話,包括自治區領導的第一把手肯定是漢族人,而且,軍隊牢牢地把控着西藏的每一個角落:難道不能說這是殖民嗎?」
西藏網格式管理推廣到了全國
法廣:曾經經歷過八九六四的余馳清楚地意識到中央政府對西藏的管控模式正逐漸推廣到全國:
余馳:「第一呢,2008年以後的西藏,尤其是陳全國管理西藏的時候,西藏所有城裏的幹部都必須下鄉住村鍛煉。這是陳全國的一個管理措施。這是對城裏面的幹部。對寺廟,每個寺廟都增加了一個叫『寺廟管理委員會』的東西,他們凌駕在寺廟之上,所有人都必須納入他們的管理之內,這是過去沒有的。然後呢,拉薩增加了幾百個便民警務站,裏面有武警,有警察,有街道的人,聯合執法。就是實行網格化管理。這個網格化管理最後就推廣到全國。每個城市都實行網格化管理:中共對民眾的控制是無孔不入的。科技比較先進了以後。中共在中國架設了很多很多的監控設備,比如人臉識別系統。我們每個人的通信系統——電話、微信,你的所有的通信系統,它都可以監控。我們每個人實際上在中共面前都是透明的,是裸奔的。它想了解你的任何一點個人的信息,通過大數據,它都可以抓到你。我們經常有朋友在通訊工具上發言,只要有什麼敏感的東西,很快中共就會請你去喝茶,威脅你。」
「我可以舉個例子。我本來1月13號在華盛頓舉辦這個影展。但是就在那天上午,成都的國保就找到我在成都的哥哥,到他家裏面去,說:你們不要辦這個攝影展,你們在國外做涉藏言論,這是非常不好的。他們要求不要開展,如果開了,必須撤展……你看,我都還沒有開展,中共的國保就已經找到我的家人,進行威脅了。中國現在這個警察國家變成大監獄了。」
余馳先生在中國原本有安穩的工作和舒適的生活。但他接受本台採訪時表示,中國政府對國人言論自由的控制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已經越來越受不了。更何況德育教育成為小孩子教育中第一位的內容,小學生也要學習習近平思想。他實在無法接受這種對下一代的黨化、奴化教育,決定送孩子到美國讀書,他也藉此離開了當時正在新冠清零政策下開始封城的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