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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靜之 楚明: 縣城如何熬過最難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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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突然陷入病況,至今已過去近一個月,縣城和村莊裏的人們經歷了什麼?他們如何應對?當多數人從第一次感染中痊癒之後,一切都好起來了嗎?

第一例

村莊的第一例陽性出現了,消息很快傳開。

病例出自於一位名叫王玉蘭的留守老人,兒子在外地工作,她和老伴留家照看兩個孫子女。一天夜晚,王玉蘭洗完澡,躺上床,突然感到喉嚨幹得冒煙,一身骨頭酸痛,疼得下不來地。但挨到第三天,她也從未懷疑過感染的是新冠。

到了村大隊的診所,王玉蘭照常找村醫開藥,先測了一劑抗原,立馬顯示,‌‌‌‌「兩道槓!‌‌‌‌」村醫的表情變得可怖,緊張地說:‌‌‌‌「你站遠一點!‌‌‌‌」之後連藥錢都沒敢收,一邊把人往門外請,一邊噴酒精殺毒。

王玉蘭走在回家路上,村民們原本的熱絡消失了,見面都躲得遠遠的,有的甚至撒腿跑開,‌‌‌‌「就跟看到了瘟人一樣。‌‌‌‌」

去年12月20日的中午,這一幕發生在江西省北部一個縣的村莊。村莊被大片的田地與山林包圍,在執行了三年的疫情管控政策之後,許多村民早已達成共識——新冠是一種可怕的病毒。

王玉蘭曾在抖音上刷到一線城市感染的信息,有人說就是個小感冒,有人說疼得受不了,有人說要像產婦坐月子一樣,不能勞累,還不能洗澡。視頻五花八門,她不知道該信哪一種,還沒來得及對病毒形成足夠的認知,也沒有任何防備,自己就突然成了村莊裏確診的第一例。

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裏,奧密克戎就已經侵擾了全國大部分的縣城、鄉鎮乃至村莊。王玉蘭所屬的縣處於中部省份,常住人口三十多萬,大約一半住在城區,一半生活在鄉村,城鎮化稍低於全國的平均水平,GDP在省里排名中游,是一個中規中矩的縣。面對突然造訪的奧密克戎,這裏的反應也可能是大多數縣鄉的樣本。

奧密克戎雖然在北方走過了一遭,但科學的信息還沒有及時傳遞到這座中部縣。當病毒第一次出現在身邊時,無知與擔憂依然是這裏許多居民的第一反應。

王玉蘭確診的這一天,縣城也迎來了感染的高峰。奧密克戎要走完這座縣城並不難,主城區不大,從北邊老舊的汽車站,到南邊通車不到8年的高鐵站,不過是20分鐘的車程。高峰期的城區里,許多飯店、超市、麻將館都拉上了捲簾門,街道一片空蕩。

王玉蘭感染後,不知道病毒傳給孩子會變成什麼樣,晚上只好一邊戴着口罩,一邊睡覺。縣城裏另一位居民,開始全天戴着KN95口罩,突然有一天,也有了頭暈想吐的症狀,以為是病毒攻進了體內,就把口罩摘下來。結果不一會兒,難受感消失了,她才意識到,自己不是感染,而是缺氧。

隨着奧密克戎在當地傳播,村莊裏的人尤為緊張,大家都躲進了屋子裏——要看病的不去醫院了,治療甲狀腺、高血壓的藥物得省着吃,有的把兩片減成一片;菜園地也少有人去了,樹上的麻雀變得囂張,把白菜葉子啄得不像樣;下河洗衣服的人更少了,老人在家裏不習慣地用起洗衣機,聽着機器每天吵得嗡嗡響。就連雞和狗都藏在院牆裏。一名村婦說,那段時間,她下河洗過一次衣服,除了過往的一兩輛汽車,路上連一隻家畜都看不到。

村莊裏,最極端的自我隔離發生在村民王華身上。因為擔心病毒傳給老人和孩子,他在出現症狀之後,立馬躲進了山裏的一所小屋主動隔離。

小屋的來歷緣於三年前,那時,病毒還是第一次在武漢出現,全國許多村莊實行嚴密管控,王華的老父親在城裏做環衛工,因為接觸垃圾太多,村民擔心他沾上病毒,執意不讓他進村,老頭只好在山裏臨時搭起一個小屋。

說是一座房子,其實更像個牛草窩——沒有水泥牆,只圍了一圈乾草,再用幾塊門板支撐,沒有床,老頭就拉來一張舊沙發,夜裏蜷縮在上面睡覺。時值隆冬臘月,夾着濕氣的冷風從乾草里灌進來,被子摸起來潮乎乎的,蓋再多都不頂用。老頭不知是醒還是睡,在小屋裏熬了二十來個夜晚,才等到村莊解封。

三年疫情,縣城經常下通知臨時封控,最長一次又是十幾天。碰上這個情況,老頭回不了家,就不得不光顧小屋。去年10月,隆冬又降至,老頭擔心再受凍,於是請來水泥匠、磚瓦匠,給小屋籬了四堵牆,還專門買來一個水泵,把井水抽到山上去,方便洗臉和擦澡。計算下來,包括用料、工匠、水電,一共花費了5000元,相當於老頭兩個半月的工資。

沒料到,工程竣工不滿百天,政策就完全放開了。這一次,兒子王華想依靠小屋提供一些庇護,主動住進去隔離。但效果全無,奧密克戎最終感染了全家。如今,小屋完全失去了效用,被廢棄在山林里。‌‌‌‌「5000塊就這麼打了水漂。‌‌‌‌」老頭嘆着氣說。

高峰日

事實上,在許多縣城人的理解中,他們不懂什麼叫‌‌‌‌「新十條‌‌‌‌」,也不懂政策哪一天放開,但對於2022年12月5日,他們卻有着強烈的共同記憶。

在那一天之前,縣城實行了最近一次的三天靜默。但到了5號夜裏的10點多鐘,工人們突然出現在街頭,拆除形形色色的護欄。三年來,一到封城的時候,藍色的鐵皮、黃色的木板,像一塊塊膏藥一樣,貼在縣城的大街小巷。但這一次,拆除的形勢是那麼地‌‌‌‌「毅然決然‌‌‌‌」,一直持續到下半夜,輪到一個居民家樓下的時候,已經快天亮了。

這個居民早上起來一看,黑色的塑料編織帶,連同鐵管,都消失了。‌‌‌‌「不需要特別的通知,拆了肯定是自由出入,這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他為暫時的自由而感到雀躍,一早就把捲簾門拉起,開始做生意。

在這個縣裏,旅遊業是支柱產業之一。因而,比起外出務工,更多人選擇留在本地做生意,依託旅遊業而生。縣城結束靜默之後,生意人都盼望儘快燃起煙火氣,但好不容易開張了兩三天,奧密克戎到訪,把氣焰迅速掐滅。

大約在20號左右,縣城達到了感染的高峰。麻將館最先感受到了訊息,這裏濃縮着一個縣城的小江湖,也是許多縣城人的精神依託。空閒的時候,縣城人或打發時間,或拓展人脈,或鞏固人情,都離不開一張麻將桌。自從病毒抵達縣城之後,門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冷清,機器徹底停了半個月,落上一層灰。到了高峰期,老闆乾脆遣散所有員工,鎖上店門,回家躺了一個多星期。

在同樣的時間段里,奧密克戎也掃過了縣城的菜市場。這裏是維持縣城生活更必要的一個基本單位,全民核酸取消後,攤主作為重點人群,依然需要落實‌‌‌‌「三天一檢‌‌‌‌」。但沒過多久,賣蔬菜的攤面先傳出了陽性,之後是賣魚肉和家禽的鋪面,陸續有人開不了攤,給攤位封上白色的塑料皮。

‌‌‌‌「今天我陽,明天他陽,上十天都是這樣。‌‌‌‌」一名年輕的攤主說,他預料到奧密克戎遲早有一天要來,擔心傳給家裏人,於是早早地訂了一個小房間,感染全程都在外頭住。

類似年輕攤主的選擇並不少見,賓館老闆因此迎來了生意。縣城中醫院附近,一家賓館老闆聽聞感染人數暴漲,迅速嗅出商機,推出5天隔離套餐,提供給那些陽性後不敢回家的年輕人。單人單間,定價880元,含每日三餐和跑腿代購服務。賓館老闆說,3年疫情,門店一直冷清,沒想到在這個當口看到了人氣。套餐推出後,入住率很高,幾乎每天都滿房。

相比於以上普通場所,學校作出了更快的反應。這座縣城一共有兩所高中,面對這一波奧密克戎,它們做出了共同的應對:重點保障高三生留校,高一與高二早早放假,回家上網課,期末考試也隨之推遲到下個學期。

葉明是其中一所高中的數學老師,也是高三年級的班主任。他不緊不慢地介紹,高三原本分為走讀和住校,但去年12月7日之後,學校採取了半封控措施,所有走讀學生必須帶着被子,住進學校。

為了降低感染風險,教室、宿舍、食堂,每日早、中、晚三次噴灑消毒水,以期殺死看不見的奧密克戎。但咳嗽的聲音還是出現了,首先在一個體育特長生的喉間發出,奧密克戎只用了兩三天時間,就傳遍了他班上的所有同學,之後又在其他班級大面積傳播。

最終,高三一共27個班級,1700餘人,基本全部被感染。許多同學發高燒後,只好請假回家去,留在課堂的人變得稀稀落落,有的班級學生走光了,有的還剩下幾位在堅持。對於後一種情況,老師照樣得來教室上課,在一股濃厚的消毒水味道里,老師感到教室像被霜打過了一樣,‌‌‌‌「班級一下子空了‌‌‌‌」,講課也變得沒什麼激情。

到了22號,學校原本安排了一次高三聯考,但有一半同學沒有完成考試,有的發燒後勉強考了一場,有的連一場都沒有參加。面對這個情況,學校決定在聯考結束之後,給學生徹底放6天的假。

重要一環

奧密克戎抵達縣城之後,缺藥、缺血氧儀、缺呼吸機,各種醫療資源擠兌,是大多數媒體共同關注的話題。一直到最近,媒體仍然在討論,‌‌‌‌「新冠到底怎麼治,村醫和醫生展開論戰‌‌‌‌」,‌‌‌‌「大流行衝擊鄉鎮,老人多,藥庫空‌‌‌‌」,‌‌‌‌「老去的農村如何度過新冠寒冬‌‌‌‌」。

在感染奧密克戎後,去診所買藥、打針,是許多縣城人的第一選擇。不比在醫院,一位診所醫生,往往更加直接地面對着附近城鄉的患者。因而,診所醫生成為了縣城應對這一波感染的重要一環。

52歲的王宏是我到訪縣城的一名診所醫生,自新冠管控放開一周後,他所在的一間二十平米診室,每天要接待上百號發熱病人,其中近三分之一是前來輸液的患者。每天早上八點,王宏拉開診所的捲簾門,患者就帶着一張焦急而痛苦的面龐跟着湧進來。王宏先進行簡單問詢:‌‌‌‌「你感覺哪裏不舒服?‌‌‌‌」如果症狀是持續嘔吐、發熱、咳嗽,用不着核酸或抗原,他會立即給出一個肯定的判斷,‌‌‌‌「就是感染了這個病,打幾天吊針看看吧。‌‌‌‌」

這種肯定的態度往往使患者感到放心,他們滿意地點頭接受了。

但在面對第一位新冠病人時,王宏心裏其實很忐忑,‌‌‌‌「摸不准病程,新冠到底該怎麼治?‌‌‌‌」在感染潮到來之前,王宏自己先陽了,症狀只是咳嗽和發燒,但接觸的病人中,不少人表現為嘔吐、頭疼、胸悶,有的甚至持續半月還沒好,‌‌‌‌「所以到現在,我對新冠還談不上完全了解,只能對症來處理。‌‌‌‌」

這間診所開設20多年來,輸液是王宏以往應對流行感冒的主治方式,也是縣城人生病後的習慣性選擇。因而,在開出大同小異的處方後,王宏走進配藥室,把透明的小瓶葡萄糖擺成一排,上面寫好病人的名字,根據略微不同的病症,注射‌‌‌‌「利巴韋林‌‌‌‌」、‌‌‌‌「頭孢尼西鈉‌‌‌‌」、‌‌‌‌「維生素C‌‌‌‌」,大多是治療呼吸道感染和增強抵抗力的藥物。

在高峰抵達之時,診所醫生確實經歷了一段時期的‌‌‌‌「買藥難‌‌‌‌」。許多縣城人買不到藥,荒誕的故事就此發生了。有人轉而相信中草藥,八種品類混合熬成一大鍋,全家一人一碗,每天不間斷;有人相信的是土方,早上一碗生薑蔥段水,下午是酸臘梅(一種治流感的本地藥材)泡成茶,有病沒病都得喝;年輕一點的,更相信細胞的免疫力,有人發燒到39度,沒有退燒藥,就在床上硬躺着,讓細胞全心全意跟病毒打架。

所有品類的相信中,最為荒誕的一種來自於太陽。一位居民感染後,聽傳牙刷會引發二次感染,就把家裏四口人的牙刷並排晾在陽台上,以期讓陽光殺死病毒。

這些荒唐的舉措,當然不能阻止奧密克戎肆虐的步伐。2022年12月的最後一天,儘管距離高峰過去了一周,王宏依然需要同時應對十幾號病人。他的腳上像踩了兩個風火輪,在配藥室、輸液室之間來回竄動,有時是給病人換吊瓶,有時是量體溫,有時是拔針頭。忙碌要一直持續到深夜十點,那是王宏設定的下班時間。而在一周前,病人根本看不過來,關門還得再推遲兩個小時。

新的一年來臨後,王宏更大的壓力來自於許多胸悶、氣短的老人。這些老人來自更為沉默的農村,走進診所後,眉頭緊鎖,臉上掛着明顯的恐懼和擔憂。王宏擔心有的老人肺部已經感染,但診所里沒有血氧儀,他只能取出一個老舊的聽診器,把圓圓的鐵片貼在老人胸口,聽一聽肺部的呼吸音,如果察覺出不對勁,就要建議他們儘快去醫院,進一步拍CT檢查。

從近半個月的就診規律來看,王宏預感到,許多農村老人還處於危險的早期,‌‌‌‌「對有基礎病的老年人來說,未來是個很大的挑戰‌‌‌‌」。

▲診所醫生用聽診器給一位胸悶的老人聽診

在家熬着的老人

在和王宏聊過之後,我回到了最初王玉蘭所在的那個村莊。新年的第一天,太陽終於掃去了頭一天陰沉沉的霧氣。一位村民說,午夜時分,在慶祝元旦的煙花綻放過之後,村子裏就有三位老人年齡達到90歲。

村子中部,王慧蓮今年剛滿九十,是三位高齡老人中最先出現症狀的一個。她住在一間老舊的木頭房子裏,身前緊挨着一張桌子,上面放着必要的紙巾、水杯和枇杷膏,以方便自己吃藥和咳痰。

最近,她整日閉着眼睛,沒神采地坐着,面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嘴唇也有些發紫。

王慧蓮回憶,病症發作是在12月下旬的一天。她去縣城取了當月的養老金,回家之後,就感到喉嚨里像粘了一塊東西,忍不住開始咳嗽。來探望她的女兒也咳嗽,她有些擔憂地對母親說:‌‌‌‌「可能是感染。‌‌‌‌」

到了夜裏,咳嗽變得劇烈。王慧蓮把當天吃下肚的都咳吐了出來,身上一邊發燒,一邊又凍得發抖,鬧得一夜沒睡覺。第二天早上,燒還是沒退,她感到腦袋又昏又疼,撐着床想爬起來,又跌倒下去。

家裏沒有體溫計,女兒不知道母親燒到多少度,不敢餵布洛芬,又聽傳言說,新冠不同於感冒,不管多少度,都得讓身體燒。於是,王慧蓮沒有吃退燒藥,後來燒到舌頭、嘴唇都開裂了,渾身不剩一點勁,連頭也抬不起來,喝水就靠一根吸管。

這次生病之前,王慧蓮一共住過5次院。她有一身基礎病,高血壓、膽囊炎,心臟也不太好,住院最嚴重的一次是因為摔了手。這一次生病,王慧蓮說什麼都不肯再住院,惦記她的老房子,還惦記着兩隻雞沒人餵。這幾年,她膽囊炎發作,身上也是又冷又燒,疼到站不住腳,但都在家裏硬熬過來了。

縣城一所二甲醫院裏,一名醫生最擔心這類在家熬的老人。因為沒有年輕孩子陪護在身邊,許多老人沒有就醫的意識,硬生生地在家裏熬到重症。這名醫生說,最近醫院就收治了一個重症老人,才七十來歲,到醫院時,肺部已經全白了,內臟多個器官也接近衰竭。最後,老人沒用呼吸機,也沒有進行搶救,家屬就放棄治療了。

與城市不同,鄉村老人生病都靠熬。很多老人沒熬過,因癌症心臟病腦梗,死在新冠流行的這個冬天之前,王慧蓮活到了90歲,因而成了村子裏第二老的老人。

儘管一頭短髮也白了,又染了一身老年病,王慧蓮還保留着一股粗糲的生命力。她曾經做過接生婆,村子裏很多70多歲的老人都經她的手來到人世。王慧蓮一共生了8個孩子,沒找過生婆,都是自己在房間裏,拿一把剪刀斷臍,再爬起來喝一碗紅糖水,睡上一覺,生產就算這麼過去了。

後來,她在老房子裏操辦了丈夫的一場葬禮,又辦了子女的7場婚禮。剩下一個人之後,陪伴她的是一台電視機,夜裏一個人看新聞、天氣預報和戲曲。近幾年,電視機老化了,換成一台收音機,打開之後,要把聲音調到最大,她才可以聽到裏頭有人在唱戲。

這一次感染新冠之後,收音機安靜下來。王慧蓮在房間裏,沒日沒夜地睡了兩天,後來睡到脊背發痛,就叫女兒一定要把她攙起來,去堂前的椅子上半躺半坐着。

發病第三天,熱度終於退下來,可咳嗽沒有停。一到下半夜,王慧蓮咳得越來越凶,氣息也越來越急促,到後面,一口氣被堵在胸口,沒辦法呼出來,她拼盡全力想讓氣從嘴裏順出,於是不受控制地哼哈哼哈呻吟起來。

為了緩解母親的咳嗽,兒子從村醫那兒買來一盒消炎藥,花了60塊,吃下去卻不頂用。再後來,女兒又買了一盒枇杷膏,倒是有點效果,每次一咳嗽,王慧蓮就拿勺子舀一點,咽在喉嚨里,胸口立馬變得鬆快,咳嗽也隨之減緩下來。

作為村莊裏老一輩的人,王慧蓮還不懂什麼叫奧密克戎,說起來,‌‌‌‌「沾了一股生寒氣‌‌‌‌」,意思是患了重感冒。發作七八天以來,除了喝一點麵湯,她什麼都吃不下,聞到肉味更是要嘔吐。在村莊裏,老人吃不下飯是一個不好的訊號。

孤島養老院

在奧密克戎肆虐的這個冬天,除了鄉村,養老院是一個老人更為集中的高危地區。

距離王慧蓮所在村莊二十公里之外,在一片茶園地之間,坐落着一家小型養老院,裏面一共住了二十五位老人,平均年紀超過八十歲。院長陳紅向我介紹,老人們都患有嚴重的基礎病,有的全身癱瘓,只能躺在護理床上;有的半邊癱瘓,摔了一跤之後,臥床長滿褥瘡;有的不僅患了糖尿病,而且雙目失明,大小便經常拉在身上。

陳紅是一個年近四十的女人,2020年在老家開辦了這所養老院。疫情以來,養老院一直受到民政部門的嚴格監管,堅持的原則是,‌‌‌‌「非必要不接觸‌‌‌‌」。每一次,遇到家屬來探望,陳紅會嚴格查看核酸證明、健康碼、行程碼,至今沒有出過一次意外,把養老院平穩地運行了下來。

聽到管控政策放開之後,陳紅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機。養老院裏只有一台呼吸機,除此之外,沒有其他醫護資源。‌‌‌‌「如果出現一例,我這裏就完全癱了。‌‌‌‌」她緊張地說。沒有絲毫猶豫,陳紅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把養老院鎖閉起來。她反覆強調,目前的情況下,除了流動的物資,一隻狗都休想從養老院門口闖入進來。

奧密克戎掃過縣城,養老院成了最後一座孤島。每天,陳紅給老人測三次體溫,喝生薑蔥段水。核酸依舊是天天做,陳紅從鎮上的衛生院領取了大量試劑,採樣完成後,再送回衛生院檢測。物資流動則依託於院外的三名工作人員,他們會把樣本從養老院門口取走,也會統一購買蔬菜、藥物、生活用品,再送回同樣的位置。

每一次交接,陳紅都要等人完全離開之後,再經過三道消毒,才敢把東西分配下去使用。

除了物資之外,陳紅最擔心的還是護工問題,五位阿姨也是接近六十的老人,沒有人手替換,已經連續工作了一個多月。陳紅儘量做了一些合理調配,比如,所有老人洗臉、泡腳,被安排在統一的時間。老人比以往睡得更早,起得更晚,總有老人睡眠不好,不到5點就醒來,陳紅會輕聲安慰,‌‌‌‌「天氣這麼冷,在床上多睡一會兒。‌‌‌‌」早飯也推遲了一個小時,遇到天氣好的日子,老人吃過之後,分散在院子裏曬太陽,護工只需陪着他們聊聊天,以此減少不必要的工作量。

三年疫情以來,養老院的封閉,使許多老人和親屬的距離被拉遠了。陳紅最為感觸的是一位腦梗老人,全身癱瘓在床,女兒在深圳工作,只好把他送進養老院。去年冬天,女兒在深圳懷孕,擔心疫情回家不方便,就在外地過了一個年。到了今年冬天,寶寶已經生了下來,如今兩個月大。女兒高興地跟爸爸說,是個小外孫,過年一定帶回來給他看。但沒想到,養老院在年前完全封閉了起來,見面又要再錯過一年。

積年累月見不到家人,老人們都把陳紅當成最信任的人。他們接收不到外界的訊息,不知道這一次新冠感染變成了什麼樣。最初,陳紅向他們解釋,這個病就是感冒,叮囑他們要添衣服,千萬不能受涼。其中一位老人聽完之後,疑惑地問道,‌‌‌‌「既然是小感冒,怎麼一個月來,沒有一個家屬來探望?‌‌‌‌」後來,陳紅乾脆把奧密克戎形容得更為嚴重。她還寬慰老人,院內人出不去,院外人也進不來,‌‌‌‌「裏面就是最安全的‌‌‌‌」。

封閉之下,老人們最在乎的無疑是春節。每一年的這個時節,大部分老人會被親屬接回家,護工也會正常放假。養老院裏,一般會留下九位回不去的老人,自從住進了這一座白牆黑瓦的大房子,九位老人不曾再離開,養老院成了他們名副其實的家。

這一次,所有子女打電話來說,外面不安全,春節就留在養老院。沒有一個家屬來接,老人之間反而維持着一種平靜,一位老人灑脫地說:‌‌‌‌「大家都不用回家,一起這裏過年也蠻好。‌‌‌‌」白天,他們都在院子裏,圍爐一坐,有的打牌,有的談天,暫時沒有受到奧密克戎的攪擾。

但養老院的封閉和護工長期工作還能堅持多久?這是陳紅最近一直顧慮的問題。去年12月28日,冬日的一個雨天,縣委副書記走訪了這家養老院,傳達的指令也是,‌‌‌‌「嚴防死守‌‌‌‌」。陳紅明白,養老院裏的老人遲早可能感染,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儘量把時間推晚,避開第一波高峰,無論如何要讓老人先熬過這一個嚴冬。

等待春天

但總有老人熬不過冬天。春天還沒有到,村莊裏送葬的鞭炮聲已經先響了起來。

送走的是王慧蓮村子裏年齡排在第三的老人,家就住在她的隔壁。老人名叫王金亮,在村莊感染的風潮里,王金亮的侄子先陽了,後來侄媳婦也有了症狀。他們都擔心傳染給老人。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沒辦法完全隔開,侄媳婦只能儘量避免,每天戴着口罩做飯,自己不再去客廳,讓小兒子三餐捧着一碗飯,多夾一點菜拿給王金亮。

除了心臟不太好,王金亮沒有其他基礎病,一家人都認為,相比於王慧蓮,他肯定能過完這個冬天。但沒料到,反而是他走得最為突然。侄子還提到,離世的頭一天夜裏,他幫王金亮全身擦洗了一遍,之後,老人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到了10點才進房睡覺。

第二天早上,侄子快7點鐘起來,進王金亮房間一看,老人已經斷氣了。王金亮一身乾乾淨淨的,所以也不用特別的收拾,直接穿着身上的衣服,被下午才到的殯儀館車輛接走了。

王金亮去世的這一天早晨,王慧蓮的情況稍微好轉了一些。她已經有了吃東西的欲望,一口氣吃了小半碗蒸菜。‌‌‌‌「抵得上吃了仙丹下肚啊。‌‌‌‌」她激動地說,自己喉嚨已經好受了很多,人也來精神了。

一直到下午,送葬的喇叭吹起來,王慧蓮才知道隔壁老人去世了。村民們陸續來弔唁,席面上,他們探討起老人的死因。侄子開口說,‌‌‌‌「應該不是感染,一點都不咳‌‌‌‌」;一位同樣上了年紀的老頭當即表示不同意,‌‌‌‌「如果不是這個病,這次肯定會沒事‌‌‌‌」;一位年輕一點兒的說,‌‌‌‌「到冬天來,老人血管也縮起來,死亡就是多一點‌‌‌‌」;另一位接着說,‌‌‌‌「就跟養牛一樣的,冬天冷了,老牛都要死很多‌‌‌‌」。

談話一直持續到席面結束。但沒有核酸,也沒有CT檢查,村民們最終也難以給老人的死亡下定論。

隨着這名老人的逝去,縣城卻漸漸地在這一波奧密克戎的感染後恢復。麻將館重新開張了,只是客人還沒有很多;菜市場的攤面也恢復了,陸續有人出門來買菜;臨近春節,也有人去逛商業步行街,開始準備新年的衣物。

像經歷了一場急症,初愈的縣城,仍然有很多人感到心有餘悸。有人開始討論,什麼時候會發生二次感染;有人對信息有了更強的敏銳度,聽說一種XBB的新毒株,又立馬打電話給藥房,問是否能買到蒙脫石散;還有人在家裏躲過了第一波,至今沒有感染,但心裏戰戰兢兢。

因為沒有核酸,村民們難以計算,村子裏多少人躲過了這一波感染。唯一確定的是,山包腳下,距離最初那所林中隔離小屋的不遠處,奧密克戎暫時放過了一所更為破敗的老屋。

老屋裏,住着全村最老的老人,是一位獨居的老太,如今已經95歲。丈夫去世多年後,她也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老到無法再出門。曾經做過廚師的兒子住在她隔壁,每天送去一日三餐。

新年第一天,老太的兒子正在修繕一小扇籬笆門。算起來,他已經大半個月沒有出門,每天頂多收拾一下屋門口的菜園地,因而還沒有感染。但這樣的自我封閉同樣無法持續,再過一段時間,就要到除夕,兒子說,自己始終要出門買年貨,走親戚,不知道哪一天會把病毒帶回來,再傳到老母親那兒去。

村莊裏,在經歷了一位老人離世之後,村民們同樣為老太感到擔心。他們曾在弔唁的席面上討論,不知道奧密克戎什麼時候會造訪那一間牆面脫落的老屋,悄無聲息地鑽進老太的身體。

(文中王玉蘭、王華、葉明、王宏、王慧蓮、陳紅、王金亮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每日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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