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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寫作是最小單位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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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醒來,回想起被封號這202天,真有一種字面意義上的「恍如隔世」感:4月26日被封那晚,我正處於上海封城的至暗時刻(我們小區4月22日夜裏首次上硬隔離,攔起了一道柏林圍牆),而如今,似乎全國都在放開了。

那是一段難熬的時光。不誇張地說,今年是我創作熱情遭受最沉重打擊的一段時期——公眾號大小號都先後被封半年,我的豆瓣賬號1月6日也被封半年,放出來說了一個多月,8月17日又被封一整年,微博則早在2020年春疫情之初就被永封了。6月17日小號「維舟的方舟」被封之後,我一度沉寂了幾天,那時赫然發現,自己在網上竟然已經沒地方發聲了。

很多人勸我別寫了——有的是出於對我安危的憂慮,還有的則是出於對現實的失望,覺得寫了也起不到什麼作用。有一位給我留言說:

你寫的這些東西,懂得都懂,不懂的永遠不懂,甚至永遠不會看到——這些人是蝗蟲一樣的存在,已經沒救了。大概你也明白,所以我非常佩服你的勇氣和執着。也許這個世界在你這樣的人的努力下才有希望變得好起來,但是短期內沒指望,我覺得要上百年才行。

當然,我也知道,這麼說的重點並不是「你做的都沒用」,更多的倒不如說是出於一種無力感;但追求外部力量並不是出路,而是一種應當自覺警惕的誘惑。

在我們這個時代,知識沒有力量——又或更確切地說,那種「內在的力量」似乎給人感覺遠不足以抵擋外部力量的進逼。「知識就是力量」在某些現實語境下,看起來就像是個笑話。

《想像的全球化》一書中說:「文化中有一部分生產知識,以知識之名,人們可以在政治或教會權力面前,堅定無疑地斷定二加二就應該等於四。」這確實能支撐人們的信念,但在我們的現實中,人們看到的似乎是:你歸你堅持,但別人可以視而不見,根本不予理睬,這時候你怎麼辦?

有一位朋友說,在上海封城期間,她陷入了一種痛苦的困境:很多問題不容許公開談論,和親友私下談論,又發現他們很難觸動,在一片萬馬齊喑中不知同樣感受的人在何處,只以為是自己有問題。這樣獨自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之後,才慢慢找到出口,「那一瞬間才明白,是我在受苦,但錯不在我。」

其實很多人恐怕都是這樣的處境,但只要你發現有另一個人抱着同樣的想法,瞬間那黑暗的日子就沒那麼難熬過來了。因為我在很長時間裏也曾是個異類,所幸,那時我有個好朋友張暉——兩個異類就足以對抗外部世界。

昨天本號解封之日,正好也是他的冥誕。在我內心深處,他從未離開,我一直記得他和我說過的那番話:「我有時覺得這是個末法時代,可是你要好好做,把東西留下來,要相信會有人看得見,即便只是非常幽暗的光。」

確實有人看得見。在大號被封后,有讀者和我說:「看到小號,突然放鬆了。上海雖然暗了,但是大家點起蠟燭,保存着文明最後的火苗。」

這談不上「舉世皆醉我獨醒」,但我深知,要堅持不同的看法,在我們的社會裏有多難。我們可能陷入孤立,可能暫時失散,但要相信,有共同想法的人總會重逢。昨天的留言裏,有一位說的也讓我很感動:「寫的人都在堅持,看的人還有什麼不能繼續呢?」

雖然時下很難,但絕大部分邊緣群體可能一直都是這麼過的。《那些特別善於表達自己觀點的女人們》一書中說:「和自己的同類團結在一起,從自己的不同中汲取力量的做法,在非洲裔美國人的生活環境中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至少還可能。

寫作對我來說,既是一種自我表達、一種自我反省,也是一種與他人產生聯結的日常實踐。很多人對發生的一切無法理解,那寫作就是為了搞清楚。

我本不算是一個激烈的人,看過我文章的人我知道,我更多的只是對分析一些問題、現象感興趣,同時記錄自己的經歷。我從來不想改變誰,只是有了想法,寫下來,有人看到就行了。在對現實的分析、書寫和閱讀中,我們有機會找到彼此。

前幾天看到有人寫的一句話:「現在的社交狀況:生死之交遍佈天南地北,同城找不到人共進晚餐。」在疫情之下,這可能尤其能引發共鳴:我們的肉身被拘禁在狹小的空間裏,和周圍親友因觀點分歧而疏離,但卻靈魂出竅,通過網線與遠方的人產生精神上的共振。

當現實如此時,我們就尤其需要另一個空間來安放自己的心靈。蘇珊·桑塔格有一顆敏感而早熟的心靈,對她來說,書籍就是她的「宇宙飛船」,讓她暫時遠離難以忍受又不得不忍受的生活現實,漸漸地,閱讀讓她與日常生活中必須接觸的人疏離起來,但也使她接入了一個更廣闊的精神生活。

這是逃避現實嗎?某些時候,也許是的,但在我們當下,更重要的是讓我們從痛苦的社會現實中抽身出來,客體化地凝視自己的處境,更好地理解和反思那都是為什麼,也由此找到屬於自己的共同體,找到一條走出泥淖的道路。

瓦爾特·本雅明(1892-1940),德國哲學家、文化評論家,現在被公認為對技術時代的現代性有極深的洞察,但他直到死後二三十年才真正獲得重視和理解

當你寫的是自己想寫的東西時,有多少人理解其實沒那麼重要。瓦爾特·本雅明說過:「不必心急,一首偉大的詩可以忍耐五百年不被閱讀和理解。」相比起來,我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運了,至少現在就收穫了一些理解。

類似的話,也有朋友忠告過我:「你可以記錄下來,哪怕暫時不能發表,時間自會為它的價值作出判決。」謝謝她對我的信心,雖然我對自己寫的也有一點必要的信心,但這樣的鼓勵還是幫助我渡過了最難的時刻。

曾看到這麼一個說法:「寫作是最小單位的自由。」在我的理解中,這是一種內在的、不受外部力量觸及的自由,而與此同時,所謂「最小單位」,也意味着這種「自由」可能只屬於個人,從而擺脫了迎合他人的誘惑。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樂於寫作,很多偉大的思想者甚至都沒寫過什麼,「寫作」只不過是一種自我表達方式,但理解並超越自己的處境,正是人之所以為人。這一意義上的「自由」,意味着我們在經歷漫長的旅程之後,最終抵達自己的內心。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維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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