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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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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與朋友閒聊,有的挨算工齡,有的挨算軍齡,我突發奇想地挨算起我的餓齡。一挨算,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了。在我25歲大學畢業之前,每年挨餓時間在9個月以上的年頭竟有13年之多。挨餓最甚的自然當數20世紀60年代末的三年自然災害。

說起三年自然災害,一個早年喪父的北京的哥兒們是個孤兒,父親當初是相當級別的幹部,由於去世得早,使我的哥兒們一直有一種深深的無助感。他動情地說:「哥哥,你不知道我三年自然災害時挨過多少餓!我一天只有七大兩!我的同學哪會吃這種苦!」他的同學也都是相當級別的高幹子弟,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他是在追求一種他的同學所沒有的磨難的優越感。

我回答說:「兄弟,你那叫苦?一年也沒有誰能給我七大兩,別說一天七大兩啦!」

他根本不相信,還以為我是在跟他爭奪這種的優越感。他瞪大眼睛說:「怎麼會呢?你們農村不都有糧食嗎?開會時幹部們說,你們農村瞞產私分,家家戶戶都私藏糧食,城裏人才沒有糧食供應。」

「兄弟,糧食都讓『五風』給刮跑了,都讓大隊幹部給光榮了。」

我這樣說,這位生活在京城高幹子弟圈內的哥們兒是很難明白的。我的老家地處伏牛山余脈,我們那裏,經過小食堂、大食堂、又到小食堂,開始時有的是糧食,伙食也確實好,農民特別是擺脫了家務勞動的婦女們,個個樂不可支,憨厚老實的百姓們從辦食堂開始就一門心思過共產主義了,誰還違背上級的意圖私藏糧食?私藏糧食,對百姓來說,對不起共產黨,對不起上級領導,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開始每一個生產隊都辦一個小食堂,我們那個小村是一個生產隊,好吃好喝了一段時間,群眾對食堂的疑慮打消了,一個平常心事很重的人,有次開會時主動從家裏掂出來大半口袋扁豆——扁豆產量很低,但卻是糧食中最耐儲放的,他當時的神色,真像偷了隊裏用來育苗的紅薯母那樣尷尬,有些神經質地喃喃地說:「我覺悟低,覺悟低,不相信領導,我沒出息。」儘管生產隊長高調地表揚了他,但鄉里鄉親並不怎麼原諒他,認定他是個落後分子。落後分子是當時最恥辱的稱謂,他那尷尬的神色一直延續了好多天,見人矮了三分。後來大隊幹部到各家各戶搜查糧食,我們村真的沒有搜查出一粒糧食。

好可怕的三年自然災害!對像我和北京那位哥們兒扭扭臉就餓、一樣嘴不能離食的十來歲的孩子來說,沒有比飢餓更可怕的了。我一直在追憶,那可怕的三年究竟是怎麼度過而僥倖沒有餓死?我的家鄉是一個重災區,那三年餓死的人,據老年人說,比他們記憶中歷史上兩次災荒死的人還多得多。由此我總是禁不住感慨,人的生命力是多麼的脆弱,人的生命力又是多麼的頑強。

說起那場災難,公開的說法是天災人禍,實在是一種十分客氣的了。把天災放在人禍前面,無疑大大減弱了人禍的危害。做為過來人的感受,那人禍是遠遠重於天災的。我們那地方,也算是個老區,叫十三區,大概是皮定鈞司令在豫西打游擊時劃定的十三區,群眾基礎相當好,叫幹什麼都行,什麼都能幹得出來。上級叫放衛星,多大的衛星都管放。當領導的想多交糧當先進,說是支援國家社會主義建設,糧食就交了個底朝天。上級來檢查群眾口糧,就連夜集中起各生產隊的糧食來充場面。但集中來的糧食也不多,於是就在糧囤下邊放麥秸,上邊倒上糧食。上級領導到另外一個隊檢查,就趕緊收起糧食抄小路把糧食送去,再偽裝一番,應付檢查,把人和糧食都折騰得夠受,反正所謂檢查也只是例行公事,檢查一兩個生產隊也就罷了,明知作假也不會認真計較。大隊先進當上了,幹部模範當上了,一遇年饉,百姓活該遭罪了。上級叫一天七大兩,沒有;上級叫三大兩,不夠;只好把鐵鍋吊起來當鐘敲,搬來個石磙支住大牙,啾啾地喝西北風。

這時候,當幹部的好處就充分地顯示出來了。雖是年饉,可總還有點把糧食,如果幹群同心同德,艱苦奮鬥,節約着吃,再搞點生產自救,也不至於餓死那麼多的人。可糧食在幹部手裏控制着,糧庫的鑰匙就掛在幹部的皮帶上,晃晃悠悠的,呵琅琅的響,時不時還拍拍,顯示着一種特權。一遭災,糧食顯得更加重要,更加寶貴,除了幹部自己享用,還可以送人情。看誰家閨女媳婦好看,給個一升半鬥的,包管啥時間咋叫走她家裏人連個屁都不會放,保准叫他們半睜一隻眼閉緊一隻眼。民以食為天啊,命比天大,好死不如賴活,總比餓死強吧!於是乎七折騰八折騰,把本來就不多的糧食就折騰的差不多了,群眾連三小兩(一斤十六兩那種小秤)也沒有了。群眾哀求幹部分點糧食吧,就是少點,一家分幾碗也行。幹部把眼一瞪,理直氣壯地說,寧死爹娘,不分種糧,現在就只有種糧了,分了種糧,等災害過去了,地還種不種啦?還是上級領導有辦法,叫搞什麼瓜菜代,真他媽的閒扯淡,如能生產瓜菜,農民還不會生產糧食,還用瓜菜代?所謂瓜菜代,在農民看來,就是自找門路,自己想辦法。我們那裏的俗話,叫自己不哭,眼裏沒淚。

我們那個63口人的小村,腦筋就動在那兩垛紅薯渣上,那是早兩年磨紅薯農澱粉做粉條時留下的,原本是儲存做飼料餵牲口的。原來糧食多飼料也多,牲口吃糧食飼料多了,一聞紅薯渣的氣就扭頭。到了人都沒有吃的份上,糧食飼料自然也沒有了,對不起,就只有委屈那些牲口大爺了,誰叫你們不會說話哪!老年人有度饑荒的經驗,說凡是年饉,一荒就是幾年,別看這兩垛紅薯渣也不少,吃起來就知道少了,還是省着點吃,只要不餓死人就行。隊幹部這次可是從善如流,加派武裝的基幹民兵晚上看護。當然,誰和幹部的關係好些、近些,就多派幾次,一則可以多爭工分,二則多少還可以多分點紅薯渣。那紅薯渣,歷經風霜嚴寒,倒也沒有了原先的暴勁,吃起來倒是綿軟可口,只可惜不多,人們照樣得挨餓,但總比餓死強。

到後來,紅薯渣也沒有了。倒不是村里人吃完了,而是大隊幹部說你們咋還存私房?原先咋沒有折成糧食叫你們多交些公糧?不行,上級早就號召過共產主義生活,產都得共,還說你們這點紅薯渣?共了!一聲令下,其他各隊早就眼紅的饑民興高采烈地把紅薯渣背走了。我們落了個底朝天,隊幹部大聲抗議了幾句,群眾嘟嘟囔囔牢騷了一陣子,大隊幹部氣勢洶洶地威脅說:「叫基幹民兵來,還想翻天不成?」誰也不敢吭聲了,眼巴巴地看着人家背着走了。當然,背得最多的還是大隊幹部。村民惡狠狠地詛咒道:「也不知是孝敬他那家姑奶奶的!」

不管他是孝敬他那家姑奶奶,反正是賴以活命的紅薯渣是沒有了。村民們事後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詛咒着這場赤裸裸的掠奪,有的婦女扎了草人,草人心坎上紮上鐵釘,天天早上用尿水澆,每每走過,都「呸呸」吐幾口唾沫,這種方式是最惡毒的表示。全村人都在毫不例外地譴責隊幹部好出風頭,想當自救模範,輕易地把靠紅薯渣度饑荒的事實出賣給大隊幹部,也有好動腦筋的人指責隊幹部沒有和大隊幹部搞好關係,眼看別的隊還私存有囫囫圇圇的糧食,大隊幹部咋就不去共產,卻偏偏到我們隊來共這些紅薯渣?這一次,外號叫「紅頭牛」、平常一聽不同意見就扭着發紅的脖子直嚷嚷的「候補黨員」(可不是預備黨員,是指他老想進步當模範進入先鋒隊,但大隊幹部總說他鬥爭性不強,不是黨員的料,總是不發展他入黨,村民於是就揶揄地送了他一個雅號)隊長,脖子紅了,卻沒話說了,以後多年,村民們都看不起他,還當面公開稱他為候補黨員,拿他開涮。後來。後來他找個機會,丟官舍駕,外出到大型水利工地做工了。直到他人到中年後得的兒子死於一場突發的疾病,村民們才原宥了他,在我們那裏,大孩子早夭,謂之曰殤了「當頭兒」,是老天對人最重的懲罰。

年輕人則忿忿地指責當初叫節約着吃的老年人:「能得不輕,能到空地里去了吧!」從此對老年人產生逆反,多年都不聽老年人的勸告。老年人也覺得自己太沒成色,直感慨:「早知這樣,還不如叫孩子們吃兩頓飽飯!唉,這世道——這世道——」這世道怎麼樣,可就不敢往下說了,老年人還是多長了個心眼兒。多年以後,我才理解了這種說話的藝術,真叫藝術。

還是早些想別的辦法吧。人們從紅薯渣身上受到啟發,去遛地里的紅薯。五八年搞生產大躍進,只管報一天出多少多少畝紅薯,紅薯大多都留在了地里,既然紅薯渣都能吃,那麼留在地里的爛紅薯照樣也能吃。全村人幾乎全部投入了聲勢浩大的遛紅薯運動,一人一個籃子一張鋤,先是到旱地里刨,一鋤挨一鋤地往下刨。刨過一遍後,再重複地刨,等於來了個深翻土地運動。那時,最使我佩服的人就是開始一天能刨一挑子,接着能刨一籃子,後來能刨半籃子的人。要知道,三五塊半半拉拉的紅薯,對一家人的碌碌飢腸將是多大的撫慰。最使我佩服的人是葉姐,因她哥哥叫干,她就叫葉,比我大好幾歲,平常按鄉親排輩就叫她葉姐。就是因為那時的佩服,使我一輩子都對她保持着尊敬。媽媽告訴我,刨紅薯就像割草一樣,跑山一大把,守山一大籃,一定要有耐心。耐心做事,認真地做,成為我一輩子的圭臬,因為那是少兒時維護生命的教訓和體驗。

腐爛的紅薯,一點也不影響食用,加些野菜什麼的和和,就是十分的美味了。開始刨的紅薯多,就偷偷地曬乾,秘密地保存起來,一聽說大隊幹部來搜糧食,就得趕忙轉移。搜糧食是大隊幹部的一種十分可惡、十分惡劣的、令人咬牙切齒的行徑。並不是他們吃飽撐得太難受了找事干,其公開的理由是搜瞞產私分的糧食,說是生產隊把瞞產的糧食都藏在群眾家裏,以逃避大隊的檢查。因此要一遍一遍地突擊搜查。其實是,大隊幹部把搜來的糧食,在全大隊公開展覽後,盡數納入了私囊。不少搜來的所謂糧食,其實就是群眾刨來曬乾的紅薯渣,那可是群眾生命的維繫啊!

大隊幹部搜糧食還有另外的目的,一是抖威風增加對群眾的震懾感,在自己幹了壞事之後可以鉗人之口;一是看見人家家裏有什麼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盡可以偷盜之名把物主批鬥一番後予以沒收,從而據為己有。因此,張家閨女的花布衫,不多久就會套在自己老婆身上;李家媳婦的銀手鐲,也會戴在自己相好的手臂上。後來「反五風」,大隊幹部成為鬥爭對象,群眾皆曰殺,也不管他是否犯了死罪。當然,即使罪大惡極的也沒有殺掉的,因為當時的省領導一篇「我無殺人之心,萬人死於我手」的懺悔,使這些人人痛恨的混帳東西才免於死罪,有的也只是勞改幾年了事。

當時,大隊幹部的任命具有一定的家族特徵,往往是一個家族就出幾個大小隊幹部,還搞異地交流,不在本隊當幹部。因此,他們干起壞事來,更加肆無忌憚,且具有一定的家族血統關係。我參加工作後接觸黨務,就一直在思索,當時黨組織怎麼就選拔了這麼些玩藝肆虐鄉里?一次回縣裏,聽說當時的大隊幹部的家族在鼓動鬧事,集體上訪,直接告到省電視台的焦點欄目,心裏翻起當年老賬,直感慨這個家族的劣根性怎麼如此頑固,經久不衰。因為上訪告狀一般是找黨委、政府,為的是解決問題,一開始就找新聞單位,這不是由於對新聞媒體的信任,而是出於有些政治頭腦的人的着意策劃,擺明了是要造成一定的政治影響,問題的解決倒還在其次;只要造成一定的政治影響,就有了撤換幹部的充分理由,就有了取而代之的機會,由此聯想到農村實行村民自治後,當村委會換屆選舉時一些地方家族勢力猖獗,鬧騰得烏煙瘴氣,這決不是群眾民主意識覺醒的象徵,而只是劣根性遺傳基因在作怪,是一種下台的痞子幹部政治的復辟和倒算,誠非國家之福、民眾之幸。

倉庫里的糧食是幹部享用的專利,連刨來的紅薯渣也給收走了,地里的爛紅薯畢竟不是刨之不竭,用之不盡,待到群眾確信旱地里的紅薯被刨淨了,就到長得不景氣的麥地里去刨,反正麥子打下來也得上交,還是救眼前的急要緊。於是,把麥地刨得一塌糊塗,大小隊幹部怎麼也制止不了,怎麼咒罵也無濟於事。幹部一來,群眾就散了,幹部一走,群眾重新開始。由此,我聯想到歷史上的農民起義,後來的農民暴動,還有劫皇糧什麼的,統治者為何總是剿滅不了,我由此理解了什麼叫挺而走險。那只是為了活命的一種無可奈何的選擇。

到後來,人畜爭食。上級號召從麥秸中熬澱粉,就是把麥秸鍘得碎碎的,放在大鍋里熬,熬成黑糊糊狀,就算是熬出了澱粉,攙些野菜,湊合着吃。那味道,實在不怎麼樣。熬不多久,麥秸也不多了,總還得給牲口留下一些,要不,年饉過後,沒有大牲口怎麼種地?於是便打玉米杆的主意,也把玉米杆鍘得碎碎的熬,誰知這東西比麥秸杆頑固得太多了,熬來熬去,連黑糊糊狀都熬不成,玉米杆皮還是皮,嚼也嚼不爛。到後來,連玉米杆也沒有了。

時節已到了春天。災害時的春天卻沒有往年的煦暖,人們稱之謂春荒,歷史上多少農民起義就是在春天發生的。當時,農民起義倒是沒有,因為善良的百姓們相信共產黨不叫餓死人,社會主義社會是老百姓自己當家作主,你起什麼義、造誰的反?然而,餓死人的事卻一直在不間斷地發生。聽說有的村子,餓死的人就封在他們家裏,因為沒有人能抬動棺材了。我們村沒有餓死人,得益於住在山半腰上,山上的野草成了救命草,野草乾枯了就刨草根吃,幾乎把山上刨了個遍。不靠山的就沒有這種福氣了,於是,眾多的人們就學會了偷,能偷什麼就偷什麼,只要是可以用來填肚子救命的。人老幾輩子沒有偷的歷史的家庭,也有了偷的記錄,一時偷風大盛,迅速蔓延至每個角落。在群眾中間,屈死不告狀、餓死不去偷的古訓和傳統在迅速地改變,餓死不去偷逐漸被「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的概念所替代。這一概念,十分深入人心。從來不沾人家一絲便宜不拿公家一根線的媽媽忍不住抱怨我:「你啥也不會偷,非餓死你不可!」

我成功的一次偷,是和小姑姑一起去偷大麥苗。春上大麥苗剛剛起身,嫩嫩的。媽媽說,大麥苗不那麼澀,還有甜味。於是我和小姑姑趁天黑各捋了一籃,回來煮熟了吃,果然甜甜的。當時也沒有鹽,就那麼煮煮吃。在我的印象中,這是我一生最值得回憶的一頓美味。第二天再去偷,已有人在看守了,偷不成了。很可能是隊幹部已發現了大麥苗少了一片,加強了防範。我一直在納悶,隊幹部咋就能那麼快就發現了哪?你不得不佩服當幹部的人總有些過人之能。

那時候,幾乎所有能進嘴的東西,人們都吃了個遍。畢竟是春天了,草木萌發,可吃的東西逐漸的多了起來。然而,可吃的代價畢竟也不小。槐樹花是好吃的,但太少,人們總是連槐樹葉子一塊吃。這時的吃,又不像平常那樣煮熟了先用清水泡,泡夠一定時間再吃。往往是一煮熟就迫不及待地拿來吃。結果,和我年齡相差無幾的六叔一夜之間,腦袋腫大了許多,本來就不大的眼睛腫得沒有了,看不見路了,全家人緊張得不得了,派出幾路人去請醫生。醫生說是食物中毒,槐樹葉子毒性不大,不要緊的。說也奇怪,兩三天後,六叔的頭果然不腫了,虛驚一場。

六叔的頭好象特別喜歡腫,吃蓖麻葉子,腫過;吃皂角葉子,腫過;吃刺腳芽(一種野菜),也腫過;其實是他已沒有了任何的免疫能力。反正那時候人人浮腫,一浮腫,皮膚就發白,好象吃胖一樣。與吃胖不一樣的是,撩開褲腿伸指頭往腿上一摁,立即一個圓圓的坑,好長時間起不來。我是由胖直接過度到浮腫的,人本來就白,一浮腫就愈發的白,宛如一副胖孩的模樣。大人們立即想到過去年饉時的人吃人,多次鄭重地告誡我,可別單獨外出,免得被當成胖孩讓人給殺吃了。大人們說,人油和其他的油不一樣,人油不圓,是半個油花,還講了好多人吃人的故事給我聽。其實不用他們多講,已把我嚇得一到晚上連大門都不敢出,反正也沒有力氣到外邊去玩。

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叫十圪節,據說過去就有人在那裏開過孫二娘開的那種店。解放後地址猶在,每次從那裏走過,都禁不住心驚肉跳。小時候為掙工分外出割草,我和同伴的足跡遍及周圍三里五村所有野草豐茂的地方,可是,獨獨沒有去過十圪節,誰也沒有勇氣敢去那裏割草,儘管那裏的野草分外的豐茂,對靠工分吃飯的孩子們來說分外的誘人。因為時不時會傳來別的地方發生人吃人的消息。

長大後讀書,見書上有餓殍遍野,人們易子而食的記載。儘管三年災害也是飢餓遍野,也有不少的人餓死,如吃觀音土拉不下來憋死的,吃野草中毒毒死的,吃碾轉(即把快要成熟的麥子煮熟後在石磨上磨下,麥子因碾而轉,故名。這種食品潑上蒜汁,十分美味,飢餓的人往往多食)而撐死的,當然,直接因飢餓而死的也大有人在,然而,人們總是對未來抱有十分美好希望,只是把一切的罪惡、一切的詛咒,統統都發泄在那些為非作歹的隊幹部身上,總是把所有的期望都寄託於我們黨和領袖身上,盼望黨中央早日下達政策打倒那些令人詛咒的壞幹部,早日降下能讓百姓吃飽飯的幸福的甘霖。這甘霖,終於災害的第三年即1961年飄飄灑灑地降落人間,政府開始發放救濟糧,雖然不多,還粗細搭配,但畢竟是救命糧啊!救濟糧不是白給的,需拿錢買,只要能救命,拿錢就拿錢吧。可百姓哪裏有錢呢?家裏有在外工作的倒還好些,總還有點活便錢,平常百姓怎麼辦呢?前幾年通貨膨脹,錢不當錢用,老百姓把本來就不多的錢都差不多花光了。於是,就幾家兌錢,先讓一家買糧,買糧後立即到集市上去把細糧糴掉,再讓其他人家去買糧。如此循環着,飢餓的人們挑着口袋,蹣蹣跚跚地到十幾里外的糧所,總算家家都把救濟糧都買回來了。大多的人家,大都把細糧賣掉,只吃粗糧,再用賣糧的錢購買下個月的救濟糧。這又是一個循環,直到麥後小麥豐收。

在我十三年的飢餓記憶中,這三年尤難忘懷,它留給我太多的問號,需要我一輩子去思索琢磨,去尋求一個能自圓其說的答案。這三年,也給我留下了太多苦難,中年後幾乎所有的疾病,都是因為飢餓而形成的。這三年,也固定我的生活習慣。至今,無論我到什麼樣的餐館吃飯,無論是請客還是吃請,我都不會故作風雅地去點什麼野草以示高貴,以示和過去的生活多麼遙遠。平常在家裏吃飯,我總是交代家人,一定要把菜炒透,城市人那種半生不熟的菜有營養的說法我的胃始終不能接受,一聞到菜青氣,我什麼胃口都沒有了。這種習慣,將伴隨我的一生。對飢餓的記憶,將伴隨我的一生。對飢餓的思索,也將伴隨我的一生。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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