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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輕人午夜上海街頭撿垃圾,有時還要靠搶…

觀觀牽着愛犬走上夜晚的街頭。

23歲的她租住在徐匯區天平路街道,轄區內有着老式花園洋房、石庫門建築,居住人口密集,法式梧桐是這裏的標誌性植被。

然而遛狗時,觀觀更關注的是梧桐樹下、里弄口、垃圾房旁,有沒有床墊、柜子、收納物品櫃等大件拋棄物。

最近幾個月,像觀觀一樣的不少年輕人在午夜走上上海街頭,翻找街邊的遺棄物。觀觀把這樣的行為稱為Stooping。這個英語單詞本義是「彎腰」,意為彎腰撿拾還有使用價值的垃圾。她則自稱Stooper,被一些人調侃是「城市拾荒」,不過他們更傾向翻譯為「垃圾獵人」。

在城市裏,由於搬家、裝修等原因被棄置的大件物品很多,其中不乏有使用價值的物件。若它們被Stooper們找到,清理乾淨帶回家,就可以避免被扔進垃圾站,能再次發揮作用。

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有人質疑,Stooping的流行是否給一些人不按規定丟棄大件垃圾提供了藉口?這種被冠以環保的行為是否真的可持續?

在街頭撿垃圾

只要天氣允許,每晚9時前後是觀觀遛狗的時間,也是她最好的Stooping機會。

此時的沿街商鋪陸續結束營業,附近居民往往在此時出門丟垃圾。由於中心城區部分居民小區空間有限,垃圾桶被擺放在弄堂口。一些不太能放進垃圾桶的垃圾出現在梧桐樹下、里弄口、垃圾房旁。

走在夜晚的衡山路上,觀觀很快碰上一堆放在梧桐樹下的垃圾,她小心翻找了一下,試圖從中淘到可再循環使用的物品。這堆垃圾除了干垃圾外,唯一還能用的是泡沫塑料箱,「如果有要寄的快遞,就可以撿回去。」但眼下,觀觀沒有這樣的需求。

遇上有值得循環使用的物品,觀觀有兩種處理方式,一是將它撿回家清潔消毒後自己使用,還有一種是拍照並投稿給自己在「撿垃圾」過程中認識的朋友葉運芯,由葉運芯通過社交媒體賬號發佈地點信息告訴更多的人,讓有需要者前來撿拾回家。

在近3萬的粉絲眼裏,博主葉運芯是國內第一個把Stooping概念引入中文語境的人。葉運芯則是在留學時接觸到了Stooping的觀念。

2019年,美國紐約一博主「stoopingnyc」日常發佈在紐約街頭發現的如櫥櫃、床墊等無主大件垃圾的帖子,並標註位置,以便有心人撿拾。該賬號如今有幾十萬粉絲,在Stooping圈裏頗有影響力。漸漸,不少國外城市都有了類似的博主。

葉運芯回國後也開設了相關賬號,吸引了一批與她觀念相近的年輕人。今年6月開始,她經常發佈上海Stooper的前方「線報」。若有人即將裝修或離開上海時,想將閒置物品送給有需要的人,葉運芯就會發佈「限時快閃」活動信息。也有北京、寧波、武漢等城市的粉絲效仿葉運芯,在當地創建了Stooping賬號。

葉運芯發佈的stooping信息。圖片為網絡截圖

葉運芯在發佈的信息中總會捎上一句:「有需要的可以去撿,讓資源循環起來。」這是很多Stooper的初衷。有人通過Stooping在垃圾房撿到過電動車,並將它改造成了店鋪的裝飾品;有人出手了閒置的衣櫥和床墊,讓它們有了新的歸宿;還有人撿到過收納品、桌椅、衣物等,裝點了自家的一隅天地和日常生活,甚至還有人撿到有收藏價值的老式家具。

觀觀接受Stooping的概念源於一部揭示過度消費弊處的紀錄片。她覺得,隨着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每個家庭都會有將大件家具疊代升級的情況,有些置換並非是家具本身壞了,只是原主人不再喜歡或者需要它們了。

而在大城市,屬於「大件垃圾」的家具很難按「可回收物」「有害垃圾」「濕垃圾」或者「干垃圾」的城市垃圾分類標準處理,也沒有對應的垃圾桶來容納。

今年年初,觀觀在岳陽路一棟住宅樓前看到了一個小柜子,這個柜子就是她眼中棄之可惜的物品,也與家中裝修調性不衝突。她和鄰居一起把這個柜子搬回了家。這是她第一次Stooping,這種感覺就像自己給柜子重新找到了家。自此,Stooping也成了她閒暇之餘的活動之一。

城市尋寶

事實上,Stooping背後的舊物循環利用概念並不新穎。難道是被冠以一個英文名後,Stooping就更易引發年輕人關於循環利用理念的共鳴?

在一些Stooper看來,各個城市裏都有舊貨市場,也常有自發形成的跳蚤市場,可一旦搬遷就人氣不再。此後,雖然在線閒置物品交易平台陸續發展,但在二手平台上,用戶是面向全國,更適用於小件閒置物品的流轉,一些大件物品反而因物流不便而乏人問津。

「90後」滬漂姑娘小山今年7月在裝修房子時想換掉舊床墊和衣櫥,就以「0元自提」的形式把大件家具掛到了二手平台,卻始終轉不出去。在關注了Stooping博主葉運芯後,她拍照投稿請博主發佈消息,沒多久就有一對在上海租房的情侶找到了小山,並很快上門取走床墊。社區化的消化方式,或許是推動Stooping流行的原因。

而在31歲的姜珊珊眼中,Stooping的過程可看作城市尋寶之旅。

「比起找到一樣可以用的東西,探尋所住城市脈搏的過程更有意思。」姜珊珊說。

Stooping的興起與城市不同區域的發展有着微妙關聯,也因此Stooping更可能在城市的中心城區發生。一次,姜珊珊穿行在順昌路一條即將動遷的弄堂,原住民奔赴新住處,留下了曾居住過的痕跡。姜珊珊在一處積滿灰塵的角落翻出復古水杯和有獨特花紋的木板。這些所謂的垃圾反映了這裏曾經的人口結構、生活習慣,隱隱透着煙火氣,她把承載着故事的物品悉數領回了家。

不過,一無所獲是常有的事。不久之前,姜珊珊從群里看到,在附近街區的樹下出現了一張沙發凳和一個塑料模特。此時臨近午夜,姜珊珊一下從被窩裏彈了起來,約了出租車就往門外跑。可就在等車的幾分鐘裏,群消息更新了,有人捷足先登,拾取了這組大件垃圾。

走在晚間的永嘉路,觀觀遠遠地看到了街對面的一張綠色塑料椅。5月中旬,觀觀在做志願者時看到,這張椅子被遺棄在一家便利店的門口,她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張椅子。由於當時的防疫措施,她無法將它搬回家。過了一段時間,觀觀在便利店的斜對角又一次看到了這張椅子,此時的椅子邊上架設了一個臨時核酸檢測點。椅子已經從被拋棄物,轉而成為保安、核酸檢測工作人員以及老人們的休憩點。

現在,觀觀每次路過那個十字路口,都會去坐坐這張椅子,「只要經過消毒,這就是一把普通的椅子,是有使用價值的椅子。」有很多人都會不好意思翻找垃圾,甚至使用別人的遺棄物會感到膈應,觀觀完全不這麼想。在她看來,遺棄物只是別人用過的東西,而重要的是這張椅子有了比損毀處理更好的歸宿。

這一天的驚喜出現在22時左右。觀觀牽着愛犬返回住處。一張雙人床墊蜷在一棵梧桐樹下,「剛剛路過這兒的時候,還沒有。」按照過往經驗,越是到深夜,就越會有人將拋棄物扔到路邊,幾乎每次Stooping都能有這樣的偶遇。

觀觀在stooping時發現了路邊的床墊。鄭子愚攝

她上前查看,雖然床墊看着很新,但床墊中央有大片凹陷和褐色的污漬。這個床墊並不值得撿拾,只能放棄。這些難以搬走或者瑕疵太多的大件,可能會在第二天一早被收破爛的師傅帶走,也可能被市容作業車送進垃圾處理廠。

清運難題

在觀觀回到家的同時,3公里之外,市容協管員張海剛開始夜班工作,他正騎着電動車在「巨長富」區域內巡查。除了要負責管理擅自擺攤設點、佔道經營等現象,他還有一個工作就是巡查街道上的大件垃圾和裝修垃圾堆放點。

他對轄區內出現未經許可的大件垃圾非常反感。早些時候,他的工作微信群內已經收到了一些正在裝修的企業堆放大件垃圾的地點信息。到了上述地址後,他要拍照,並將信息上傳,留待相關人員清運。

在城市裏,把大件家具扔在路邊的行為,其實並不合規。負責裝修垃圾和大件垃圾清運的業內人士陳翔介紹,上海出台了《關於加強本市裝修垃圾、大件垃圾投放和收運管理工作的通知》。據此,市民、企業要丟棄裝修垃圾、大件垃圾需通過預約後再行投放至規定區域,支付一定費用後交由第三方公司清運處理。

對於企業亂扔偷扔的情況,張海可以及時匯報,由相關單位開具處罰單,然而對於居民,很難有強制措施。張海就碰到過市民趁着夜色把床墊、沙發等丟棄在街頭的情況。對此,他只能勸阻,但往往沒用。環衛工人會及時清理小件垃圾,張海則記錄下大件垃圾位置並告知清運人員。由清運人員在清晨至早高峰前完成大部分的大件垃圾、裝修垃圾的清運工作。

張海拍下建築垃圾的圖片。鄭子愚攝

小件垃圾由環衛工人清理。鄭子愚攝

不過張海也能理解部分人的做法。在像上海「巨長富」等中心城區,居住點相對集中,社區規定的投放點有的就設置在街邊。但有些人並不知曉具體的相關規定,看過別人放置在路邊,就以為自己也可以效仿。

有網友認為,Stooper們的行為會給亂扔垃圾的人提供藉口,給城市的清運工作增添壓力。張海表示,目前還沒到這個程度。

相比國外某些城市的大件垃圾常常隔一段時間才會清運的情況,上海街頭垃圾清運非常高效。也因此,葉運芯和粉絲們總會在帖子裏提醒要趕緊認領,並及時更新大件垃圾的情況。一些來不及撿拾物品的Stooper甚至會跟到附近堆場,再把物品搬回。

不過,張海也呼籲選擇丟棄大件垃圾的人們能夠按規定處理,不要隨意將大件垃圾放在路邊。

目前,Stooper們也在考慮讓Stooping向線上發展。葉運芯在賬號中明確表示,接受同城人的投稿,只要把街邊廢舊物品的狀況、位置匯總,她就會在信息平台上發佈,感興趣的同城人看到後能立即前往。

印記和禮物

在一些Stooper看來,原始的Stooping是絕對公益的,不該有太多的變相買賣、閒置出售等。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一些人的想法有些改變。

葉運芯在一次採訪中坦言:「如果一味要求Stooping是公益、無償的,會很難進行下去,我也會贊同大家把撿到的好東西經過清洗、修復後售賣。」

今年27歲的武楷斯已經有6年的Stooping經歷,是葉運芯眼裏的「老Stooper」。

在華南理工大學法學專業畢業後,武楷斯父母希望他能回到北京找一份律師這樣體面的工作。可他並未依照父母的意願,而是走上了一條「全職」Stooping的路。

武楷斯收集的第一件舊物,是2014年在桂林旅行時收到的一個粘着泥土的酒瓶子,瓶身上寫着「老桂林」三個字。在窮游美國時,他發現當地有商家把電器放在店門口,掛了張「免費」的牌子供人自取。他從未在國內看見過類似的舊物置換形式,他喜歡上Stooping的概念。回到國內後,他也會鑽進垃圾桶找舊物,也會在成堆的建築垃圾中找還能用的家具,還會到舊物市場裏、上門淘些物品。

他收集而來的舊物堆滿了一整個倉庫,他成了網友眼中的「囤積癖」患者。可武楷斯對這樣的評價不以為意,他坦言自己除了貼身的內衣褲,身上所有的衣服、鞋襪都是通過Stooping而來的。「我希望能夠把二手循環的理念推廣出去。」最近,Stooping引發網友關注,這恰是武楷斯想看到的,他希望藉由這一波熱度和互聯網,讓更多人去接受這種生活方式。

目前,他已在廣州開了舊物商店,通過鑑別、回收、改造舊物,支撐起自己的日常開銷和店鋪運營,並且保持了一定的盈利。讓贊同Stooping理念的人以「領養代替購買」,幫物品找到新家而不是進焚燒場。

「Stooping只是物盡其用,但這不影響我買衣服和給自己投食。」觀觀表示,她的消費水平並沒有因為Stooping的理念而降低。

她始終記得自己最有成就感的一次Stooping。

今年6月,她在散步時發現一家咖啡店倒閉,店內的工人正要砸掉包括桌椅在內的物品,可這些桌椅看着都還不算破舊,足有20套,除此以外還有置物架、玩偶、裝飾品等。觀觀立刻衝進店裏喊停。交流之後,她了解到,店主即將離開上海,部分物品也沒法攜帶等原因不得不如此處理,工人們也覺得惋惜。她立刻給葉運芯投了稿,促成了一次「快閃Stooping」。

那一天,店裏來了30多位年輕人,椅子、桌子、架子都被認領取走……觀觀說,來的人里大多是和自己同齡的滬漂。他們有的初到上海,並沒有什麼存款,Stooping對於他們來說省下了不少開支;有的將在不遠的未來搬家,有購置新家具的打算,舊家具滿足過渡期的需求。

「這也算上海給原物主留存了印記,而原物主則給城市留下了一份禮物。」觀觀說。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上觀新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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