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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聽到的掌聲、笑聲與沉默,都可能不是真的

觀眾是藝術家的衣食父母——所以,藝術家總得想法子影響他們的衣食父母。

據說,大喜劇家莫里哀每逢經常喬裝打扮,去看自己的劇首演。還時不時左顧右盼賣萌不已:

「這個劇,啊,是哪個傢伙寫的啊?」企圖把場面盤活一點,以免死氣沉沉。

老年間京劇,叫好也有講究。演員出場,最好有碰頭彩;演員唱得好,行家的叫好能恰在點上,既能提示周圍一起叫好,演員聽了也舒服。

現場觀眾的反應很重要,往往能由此帶動全場的氛圍。

又不只是演出了。球場上,觀眾的反應也很重要。主場客場,雖有旅途勞頓之別,主要差別還是觀眾反應。觀眾的掌聲,觀眾的噓聲,真能影響人。所以活力型球員,往往能帶動氣氛:觀眾會為一個飛身救球情緒高漲,櫻木花道就曾經這樣。

所以1970年代,ABA有個不成文規矩:每當J博士扣籃,對方教練會喊暫停,因為那一下子往往點燃全場,會讓球員們心驚;暫停,冷一冷,讓大家情緒過去再說。

所以十佳球是有價值的——點燃全場嘛!

1820年,巴黎有兩位先生,索通與波奇爾。他們慣在歌劇院看劇,深知單個觀眾的反應,會如何影響周圍。於是他們成立一個組織:

「歌劇演出成功保險公司」,專給歌手和劇院經理提供服務:

捧場服務。

說白了:

假掌聲。

十年之後,捧場服務到了全盛期,成了全歐歌劇界公開的秘密:劇方付錢,觀眾鼓掌。

既然是服務,當然也得細化,甚至個性化。

到20世紀,意大利的捧場制度,已經分門別類,精雕細琢了,收費當然也有相應檔次:演員登台時,男士給掌聲和女士給掌聲——類似於我們所謂碰頭好——價格不同;演出時給尋常的「嗯這個不錯」掌聲,和長時間的「太牛了吧」鼓掌,價格不同。

如果要加喝彩聲,得另外加錢;要求返場,甚或狂熱的叫好喝彩,價格最高。

之所以不同的掌聲價格也不同,是因為買這項服務的演員與劇方,深知不同的掌聲,能給他們帶來多少利益;也因為負責鼓掌的人們,早已通曉不同的反饋,會帶來怎樣的反應。

人就這麼容易被影響。

有了廣播與電視之後,現場鼓掌的業務沒那麼發達了——但別的行當,起來了。

現在我們看許多喜劇,都愛配罐頭笑聲

到後來,真假難辨,不知道哪段笑聲是假,哪段笑聲是真。

我曾反覆揣摩,以為自己想明白了:

——某些隱晦的笑點,然而沒笑聲,所謂「包袱沒響」,那這段劇的笑聲,大概是真的。

——某些不好笑的笑點,依然出現笑聲,所謂「不該笑的瞎笑」,那這段劇的笑聲,大概是假的。

畢竟觀眾是人,不是機器;包袱又未必個個都響。

不是包袱都能笑出來,那是假笑;真包袱聽不出來,卻可能是真人吧?

但再了解深一點,就發現我還是想淺了。

罐頭笑聲這玩意,20世紀中期誕生於美國。

當然有些人,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這些假掌聲假笑聲。比如20世紀中期,美國的製片人大衛·尼文覺得,罐頭笑聲這玩意,既狂野又不分青紅皂白,相當機械,沒勁!

但罐頭笑聲的大宗匠、CBS的錄音師查理·道格拉斯認為:罐頭笑聲實在好,而且很有必要:從節目整體效果來看,罐頭笑聲有利於控制作品節奏。

——這大概就是「真實」與「效果」之爭了吧?

道格拉斯先生發現:許多現場觀眾比較緊張,不容易笑出聲;考慮到拍攝成本,現場收音,又遠不如後期製作插入笑聲來得方便。

於是1960年代,罐頭笑聲成了主流,許多編劇和導演,甚至專門留出台詞之間的空白時段——有點像所謂讓包袱——但不是方便觀眾們笑,而是方便製作方插入笑聲。

就像意大利人為鼓掌喝彩分門別類似的,道格拉斯先生也不滿足於一味傻笑。

1960年代,他專門通過各類剪輯,把罐頭笑聲專門細化了:

第一時間感受到笑點於是噗呲一樂的笑聲,算是一類。

相對節制掩口輕笑的家庭主婦笑聲,又算一類。

反應慢一點,但聽大家笑了,於是自己也跟着笑的,又算一類——種種笑聲混編起來,形成不同笑聲,用來搭配各種包袱:

大眾的、小眾的、巧妙隱晦的、直白明顯的,笑點。

是的,連假笑這玩意,都在六十年前被專門細化過。

真能以假亂真。

道格拉斯先生的罐頭笑聲,在1960年代盛極一時,但在1970年代後,走了下坡路。一是他的學生卡羅爾·普拉特搗騰出了更自然更柔和、不那麼撲面而來的笑聲,顯得真實;二是那些表演者也越來越傾向現場有觀眾,覺得這樣能有更積極的反饋,而不是自說自話;如果沒有觀眾,也不用配假笑,因為真的很尷尬——當然這是後話了。

有趣的是,無論是被安排好的鼓掌聲,還是被安排好的笑聲,歸根結底,都在向我們證明:

大多數人,無論自覺多麼主動,終究是機械地按社會認同原理在行動。

只要周圍笑得大聲,就會情不自禁地笑得大聲,即便不覺得好笑。

如果周圍毫無反應,也就默默不動,哪怕內心波瀾起伏。

用倫敦大學索菲·斯科特的說法:人每次發出笑聲,都是在一個滿是鏡子的大廳里。

大概,笑聲、鼓掌與沉默,本質都是人類社交的一部分,所以也可以是製造出來,用來引導人的。

許多時候,周圍看起來整齊的聲音未必是真實的,只是大家都希望合群罷了。

哪怕真有人笑出來,也可能是假笑。

就像張愛玲《鴻鸞喜》結尾會說:一個與丈夫貌合神離的婁太太,因為聽漏了丈夫不好笑的冷笑話,所以笑得最響。

我們所聽到的掌聲與笑聲,或者我們感受到的沉默,都可能不是真心的。

責任編輯: 趙麗  來源:張佳瑋寫字的地方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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