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與張藝謀、姜文、鞏俐在拍攝電影《紅高粱》時的合影(資料圖)
翻到莫言很早以前的一篇採訪,太有意思了。
通篇的大實話,很有稜角。有的回答因為太剛,說完自己還要可愛地圓一圓:
「這是半開玩笑的話,你不要認真。但你發表時不要刪去這段,因為這很好玩,是我作為被採訪者的一次溫柔的反抗。
我們這些作家,被你們這些記者,像橡皮泥一樣,捏了幾十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幾句反駁的話,希望你們也有點雅量,不要刪改。」
感覺那會兒的採訪倒是難得的生動樸實,沒有那麼多圓滑的套話和套題,有些問題甚至很尖銳,引出了很多意料之外的精彩回答。
這才是採訪啊~
1.新京報:很多人評論你的小說寫得過於殘酷,像《檀香刑》我確實只翻了幾頁,就不敢看了。
莫言:我知道你根本就沒看過《檀香刑》,你是人云亦云。因為,《檀香刑》中被人認為是「殘酷」的那些描寫,是到了書的二百多頁之後才出現的。
「記者從來不看書」,你們看不過來,這可以理解。而不看書又要評書論書,這是你們的職業需要,也可以理解。
這是半開玩笑的話,你不要認真——但你發表時不要刪去這段,因為這很好玩,是我作為被採訪者的一次溫柔的反抗。
我們這些作家,被你們這些記者,像橡皮泥一樣,捏了幾十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幾句反駁的話,希望你們也有點雅量,不要刪改。
2.新京報:我是當代小說忠實的讀者,你的小說我當時確實翻了,但我確實沒有看下去,就是覺得語言很嘈雜,還有就是覺得太殘酷,看了會很長時間心裏不舒服。
莫言:那讓你來採訪我,真是難為你了。
接着說,我們家鄉有句老話,叫做「貓頭鷹報喜———壞了名頭」,意思是說,即便貓頭鷹報告的是喜事,人們還是不喜歡它。也有人說,「一次為盜,終身是賊。」
我寫了幾個殘酷情節,就成了殘酷作家,你沒看到我小說中那些溫柔得要死的情節嗎?
從人性的角度講,每個人,其實都是受刑者、觀刑者、施刑者三位一體。我相信當年在菜市口處決戊戌六君子時,那觀刑的人山人海中,大多是可以用善良來定義的百姓。
但那些劊子手,之所以要那樣誇張地表演,就是為了滿足這些善良的看客的需要。而那些受刑人,之所以能夠那樣慷慨悲歌,視死如歸,其中也有為了看客而表演的成分。
這樣,受刑者、觀刑者、施刑者,就是一種合謀的關係。
我這樣寫,是希望人能認識自己。回家問問你爸爸,讓他給你講講文化大革命時,有多少善良的百姓,變成了殘酷的幫凶。當然,在受刑者、觀刑者、施刑者背後,還站着一個集團,這些人,是受刑者、觀刑者、施刑者共同的主人。
3.新京報:有一位作家說,我們總是書寫人性,認為存在就是合理的,但是我們的小說里是不是應該有人性的理想,對這個觀點你怎麼看?
莫言:我的小說中,當然也寫了理想和希望,《檀香刑》中,所有的人都死了,但我讓那個身懷六甲的孫眉娘活了下來,這難道還不是理想和希望嗎?我曾經在小說結尾處寫上過「讓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這樣的理想之歌,可惜讓編輯刪去了。
真是遺憾,他們的武斷,毀了我理想主義作家的名聲。
4.新京報:你談到過自己很怕談思想,思想很可怕,你覺得一個作家可以不靠思想來寫作嗎?
莫言:看起來今後我應該改變說話的方式,不應該使用這種反諷的腔調。一個作家,不可能沒有思想。連智力障礙者也有自己的思想,連大猩猩都有自己的思想。
我怕談思想,一是怕那種向組織匯報的所謂「思想」,二是怕在小說中說教,或者在文章中冒充思想者把許多簡單問題複雜化。
我看了某些所謂的「思想者」的文章,感到他們實在是欺負讀者,他們不喜歡說通俗的話,他們從不把狗屎說成是狗屎,非要說成是「狗,也就是DOG的排泄物」,這很優雅,但多麼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