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個月，以「註銷京東金條」為名義的詐騙不斷出現，騙子以套取受害者網貸為目的，並屢屢得逞。
這類詐騙中，有兩點比較突出。一是受害者中不乏反詐意識較強的高知年輕人群；二是受害者被詐騙的多是網貸。
如今以消費貸、普惠貸、惠民貸為名的小額貸款十分活躍，不少人無需提供太多的身份驗證，也無需進行線下審核，只需幾分鐘就可以貸出一筆從數萬到數十萬的現金。在騙子眼裏，這些獲取過程並不複雜的網貸，都是目標者可以隨時支領的存款，也成了他們垂涎欲滴的獵物。
#01
晚上10點，北京師範大學在讀博士王昊跟隨警車來到海淀區北太平莊派出所，所里一位和他有相同遭遇的哥們正在報案，神情枯槁。民警告訴王昊，你是今天第4個以「註銷京東金條」為名義實施詐騙的受害者。
7月3日下午，王昊接到一個自稱是「京東註銷部」的客服電話。對方準確地報出了他的姓名、身份證號、畢業學校，並聲稱「根據中國銀保監會聯合五部委發佈的最新網貸規定，明令禁止學生用戶向金融平台申請額度以及貸款，責令所有金融公司整改所有學生用戶」，要求王昊註銷京東金條里的學生賬號，以免影響徵信。
王昊信以為真，加上了另一位「京東註銷部」人員的QQ，在假客服的引導下，王昊開啟了共享屏幕，在手機鍵盤上輸入了一系列「註銷代碼」。
隨後，假客服聲稱需要將王昊京東金條里的「虛擬資金」清空，需要提取出來轉到銀監會官方賬戶上。隨後又以關聯賬號為由，引導王昊轉出花唄、中銀E貸、好客貸、安逸花、好分期、招行信用卡中的貸款額度，加上個人存款，共計23萬餘元。
圖|王昊整理的轉賬記錄
掛掉與假客服4個小時的QQ通話，王昊撥通了京東官方客服電話，客服的回覆宛如晴天霹靂——「京東沒有『註銷部』」。
8月12日，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設計師楊朔對這一天印象深刻，因為這天他真的像撞見鬼了。一個自稱「京東客服」的人給他打來電話，對方不僅報出了他的個人信息，還將他京東白條的註冊時間以及使用情況列出。隨後在客服的引導下，他將微粒貸中24000元額度貸出，加上自己的25650元存款，轉入到對方賬戶。
而在兩天前的8月10日，從事教育行業的劉娜接到同款電話，在3個小時的通話中，劉娜先後從微粒貸中貸出5萬元、中銀E貸中貸出8萬1千元，共計13萬1千元，轉入騙子賬戶。
9月19日，某知名財經媒體管理層陳勇，在與騙子近2個小時的通話中，先後貸出了微粒貸中的8萬8千元、中銀E貸中的14萬6千元，共計23萬4千元轉入騙子賬戶。
像這種以「冒充京東白條/金條客服」為模型的詐騙，近來處於高發態勢。網上以「京東金條」、「詐騙」為關鍵詞進行搜索，能看到大批受害者寫下的受騙經歷，相關的報道更是不勝枚舉。
京東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前幾日，路姐嘗試從京東金條借款1000元，並未像往常一樣實時到賬，反而接到一通電話，AI客服開口第一句就問道：
請問你是否接到「註銷京東金條」的電話？
路姐加入一個名為「冒充京東客服關閉金條/白條受害者」的群，裏面的47名成員多是90後年輕人。他們中最少的被騙幾萬，多則被騙幾十萬。
一位懷了二胎的寶媽，被騙了一百多萬。
由於被騙的錢多是網貸平台的借款，意味着這群受害者憑空背上數十萬的負債。而根據網貸平台還款規則，貸款一般需要在一年內還清，受害者的還款壓力可能會比房貸壓力還要大。
#02
在大眾認知里，電信詐騙的受害者以老年人等這類反詐意識較弱的人群居多，而在此類詐騙受害者中，不乏博士、老師、律師、記者等社會高知人群，在被騙之前，他們都自覺擁有極強的反詐能力。
據東南早報統計，上當者7成以上為本科學歷。這類人群更重視徵信，對互聯網應用更加熟悉。騙子抓住這些特徵，針對性地生產相應話術，伴以威脅和利誘，最終將這些社會精英收割。
從幾位受害者經歷來看，與騙子通話時長最短的接近2個小時，最長的超過4個小時。在不間斷的通話中，受害者每當產生懷疑，騙子都能拿出極具說服力的證據獲取信任。
在王昊被騙的過程中，騙子可以「通過京東APP官方客服聊天框」發身份證明。在楊朔的案例中，騙子甚至可以將他的微信和銀行卡凍結。
有些騙子甚至會言之鑿鑿地說：不信的話，你可以下個反詐APP。
為了維持與受害者「二人世界」的狀態，騙子會在第一時間以輸入「註銷代碼」為由，讓受害者在手機鍵盤上輸入「**21*電話號碼#」的代碼，開啟手機呼叫轉移功能，讓所有電話都打不進來。
在整個通話過程，騙子會讓受害者下載「雲視訊」、「及時會」、「樂播投屏」、「開會寶」等APP，開啟共享屏幕，完整獲得受害者的手機信息。由於通話時間普遍較長，騙子有足夠的迂迴餘地。他們先引導受害者進行收發短訊、輸入代碼等操作，埋下一個引子，半小時再將其拼接上，利用類似電影蒙太奇的手法，上演一出出看似魔術般的操作。
事後證明，所謂的「凍結微信」和「京東官方聊天框」，不過是受害者基於此前被騙子誘導發的一條短訊或一次驗證的結果。但在當時，騙子通過炮語連珠的話術已經構建出「無懈可擊的邏輯」，受害者根本來不及思考。
有辦案民警表示，只要接聽騙子電話超過五分鐘，就很少有人能夠做到全身而退。
#03
很多人認為，只要自己沒錢，騙子就騙不到。但是現在，互聯網金融平台圍繞消費貸等小額貸款上的競爭，讓工薪階級很容易成為隱形的百萬富翁。即使像王昊這樣還未畢業的學生，憑一個本科畢業證，便可以從各大網貸平台中貸出數十萬現金。
貸款速度也前所未有的快。過去，申請辦理一張信用卡，需要到櫃枱填寫一系列資料，審核通過後才能拿到實卡。卡內額度也是隨着使用還款情況，基礎額度逐漸提升。而網貸平台則可以直接給到一個相對大的額度，且實時到賬。
以受害者講述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京東金條、微粒貸和中銀E貸為例，受害者只需要簡單的驗證就可以完成註冊，並從中貸取巨額的現金。整個過程，最快只需幾分鐘。
而在此前，幾位受害者甚至從未聽說過這些平台。
一般的消費中，只有買房和車能涉及到大額貸款，兩者的貸款過程，需要在專業的人員指導下驗證各種資料才能完成。最為關鍵的是，貸出的款項是公對公轉賬，即由銀行直接打到地產或汽車銷售公司，個人不會經手資金，也避免了被詐騙的風險。
而網貸平台借款時，只需在「用途」一欄隨意勾選「個人消費」或「教育」等選項，便可以將最高几十萬的額度即時提現。對於資金的去向或真正用途，平台並不會進行審核。
五年前，P2P借着金融創新的名號風靡一時，甚至衍生出714高炮這樣的時代毒瘤。隨着國家管控，亂象止息，小額貸的利息也從當初的年化36%、24%逐漸降低至如今的15-18%。
這之後，互聯網大廠紛紛推出小額貸平台，接管了市場上的需求，且競爭激烈。借唄、微粒貸、度小滿、美團小貸、360借條，在互聯網的任意角落，都能輕易發現它們的推廣信息。背靠流量和資金優勢，它們紛紛成為行業中的頭部玩家。
特別在近兩年，小額貸業務的價值尤顯。互聯網行業整體經營慘澹，無論是遊戲、廣告、電商，發展均面臨不同程度的波動。翻看各家公司的財報，以網貸為主要業務的消費金融成為為數不多的增長業務。
另一方面，這些小額貸平台，被認為在確保網貸安全性上還有不少距離。幾位受害者反映，在受騙過程中，均全程與騙子共享屏幕，且電話全部被設置成呼叫轉移。在貸款過程和轉賬密碼暴露無遺的情況下，沒有任何一個平台進行了風險提示。
一位受害者表示，如果說巨頭的加持僅僅體現在貸款的便利上，很難說這種便利是方便了用戶，還是方便了騙子。
#04
「TOM表哥」是網上知名的反詐大V，在B站上擁有189萬粉絲。憑藉高超的手藝，常常「一不小心」就點進了騙子團伙的電腦後台，帶領大家站在上帝視角觀看騙子的日常。除了做反詐宣傳和解救受害者，表哥乾的最喜聞樂見的事還包括，深夜將騙子的電腦桌面換成恐怖圖片，控制騙子電腦播放「中國人不騙中國人」等。
同時，表哥也一直以技術專家的身份與公安系統合作，打擊境內外的騙子。最近，他也注意到「冒充京東金條客服」詐騙的事件，並已經通過「技術手段」控制了五六個團伙的電腦後台。
在騙子的電腦桌面上，密集地佈滿各類文件。一份名為「JD京東詳細文案」的文檔中，開篇列了7條「守則」，主旨是要求團隊成員要有服務意識，懂得換位思考。第一條就是：態度友好和善，用語規範，耐心指導。
其中第七條中提到：一句話說一次不信，2、3、4——10次就是真理。
在一份名為「小龍經典語言」（小龍可能是他們「銷冠」）的文檔中，記錄下各種高級PUA話術：
「如果你再用這樣的言辭和態度和我說話，就是對我的人生進行言語攻擊，我要選擇跳樓。」
「現實里風風雨雨，網絡里你沉默不語，姐姐我通過京東和你聯繫，你卻說我像個騙子，我的尊嚴何在！」
除此之外，騙子也不吝於賭咒發誓，「豬狗不如的事我是萬萬不會做的」、「要是騙你的話我出門被車撞死」。
各式各樣的話術用詞嚴絲合縫、對應不同的回答、不同情景。除此之外，騙子電腦中還有個人信息表、借貸平台的詳細流程、偽造的客服系統和證明文件等。實施詐騙時，騙子在和受害者溝通的同時，在各個文件間來回切換，過程行雲流水。
圖|騙子的聊天記錄（他們將受害者稱作「魚」）
表哥表示，這些騙子團伙大多在緬北。雖然可以通過技術控制住其後台，但不宜進行干預。一旦打草驚蛇，騙子只要換個網絡就可以重新開始。目前更多起到的是「監控」作用，通過騙子日常的聊天和上網細節，確定騙子的身份，再將其列入網逃名單。
表哥稱，通過這種方式確定一個騙子的身份往往需要數個月，遠遠跟不上騙子的詐騙速度。即便確認了騙子身份，在其回國後實施抓捕，也很難追回涉案的資金，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同樣是被騙到緬北、遭受到脅迫，本身並未從中獲利。
從資金流轉上追查同樣困難重重。在收到受害者的轉賬後，錢會第一時間進入「水房」經過一輪洗錢。這個環節一般發生在國內，以此為線索有概率能夠逮到一些「小馬仔」，但這些人最多以「幫助網絡信息犯罪」判刑，懲治力度有限。
一旦資金兌換成虛擬幣轉移至國外，將無跡可尋。
在騙子的電腦上，個人信息名目繁雜。有的以學校分類，有的以地區分類，甚至有「教師」和「國企員工」的專屬名單。裏面大多包含姓名、手機號、身份證號、政治面貌、職業等信息。從特徵上判斷，表哥認為這些個人信息不像是從京東泄露。
中國人在互聯網裸奔的事早已不是新鮮事。今年6月，在校大學生的常用軟件學習通APP被曝出信息泄露，涉及1億7273萬條學生個人信息。這些信息會經過多輪轉賣，最終會以極低的價格來到黑色鏈條尾端，也就是詐騙團伙的手上。
#05
被詐騙之後，每個受害者處理方式並不相同，金錢對於每個人的有着不同的重量。2016年，揭陽惠來縣一位準女大學生，在被電信詐騙一萬元後跳海選擇自殺。一萬元是她父母打工半年多攢下的積蓄，她在遺書中寫道：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說我出意外，不要說我是因為被騙，那樣太蠢了。
在上當受騙後，大部分受害者並不會聲張。王昊、楊朔、劉娜告訴路姐，他們沒有告訴家人被騙的事，而是選擇自己吞下這個苦果。
財經媒體人陳勇在朋友圈內發了自己的受騙經歷後，多位朋友聯繫上他，講述自己類似的被詐騙經歷。這是同為「大怨種」之間的私下訴苦，他們也沒有告訴家人。
王昊第一時間聯繫了平台和銀行，銀行得知他被詐騙後，免除了貸款利息。但王昊並未領情。他嚮導師和同學一一打電話，臨時借了一筆錢將17萬貸款全部還清。隨後，關閉了所有貸款平台。
劉娜是一位年輕的老師，13萬約等於她兩年的收入。被騙後，她先後聯繫了平台和銀行，銀行在讓她「證明她是她自己」和「證明她是被詐騙」後，以「錢是她本人自願借的」為由，拒絕了她所有的請求。
在受害者群里，另一位被騙13萬的受害者在與銀行溝通後，銀行表示可以賠她一口鍋。
財經媒體人陳勇不打算還平台的貸款。欠下一屁股債，還有車貸和房貸要還，徵信已經無關緊要。他打算和平台、銀行硬鋼到底。
他的貸款中，一筆是消費貸，一筆是教育貸，在這個過程中，他認為銀行和平台根本沒有盡到審核義務，確認他的貸款用在「消費」和「教育」上。對商業環境更熟悉的他認為，如果平台或銀行能夠審慎經營，做到起碼的風控管理和風險提示，這樣的詐騙大部分都可以避免。
「如果從整個事件中你們還在收取利息，成為犯罪活動中受益的一方，那麼我甚至懷疑你們在縱容詐騙。」陳勇查閱了法院相關判定案例，不乏受害者勝訴的例子，銀行和平台均需要承擔一定責任。
防騙總結
騙子的目標人群多為高學歷的年輕人，以「京東金條」利率過高影響徵信為切入點，騙取目標者在各大網貸平台中的貸款。
騙子普通話極為出眾，堪比主持人。
不完全統計，中銀E貸、微粒貸最受騙子青睞。
特殊情況下，騙子可以凍結目標者的微信和銀行卡。
騙子可以偽造京東客服系統，或實現與目標者在京東APP上溝通的假象。
騙子會以註銷虛擬資金賬戶為由，讓目標者在鍵盤輸入「**21*電話號碼#」。該為手機設置呼叫轉移代碼。
騙子可以準確說出目標者的姓名、身份證號、手機號、單位等信息。
騙子會說出目標者京東白條/金條的註冊時間。但該信息在騙子後台並不存在，大概率是騙子隨意猜測的。
騙子會要求目標者下載「雲視訊」、「及時會」、「樂播投屏」、「開會寶」等APP，或通過QQ開啟共享屏幕。
騙子會讓目標者登陸天眼查，並依照後台中默認的「發票抬頭」打款。
被騙之後，不要試圖與騙子溝通，因為騙子有另外的話術來繼續騙受害者。
被騙之後，立即到銀行申請「緊急止付」，但大概率會被拒絕。
*文中王昊、楊朔、劉娜、陳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