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張致祥、周楊、陳荒煤、周楊夫人蘇靈揚
1942年底，延安整風進入「搶救運動」階段，魯迅藝術文學院的「特務」越來越多。陳荒煤原本是整風領導小組成員，此時，因受到被認為是「特務」的金肇野、馬加的牽連，也成了「特嫌」。
副院長周揚找陳荒煤談話，開始是詢問歷史情況，然後是質問批判，後來宣佈對他停職審查。其中一次，周揚到窯洞來找荒煤談話，臨走時繃着臉對陳荒煤的妻子張昕說：「你應該好好想想，你那樣的家庭，你那樣的母親，怎麼會參加革命呢？」
陳荒煤很驚訝周揚會說出這樣的話，他自己不也出身地主，不也出來參加革命了嗎？怎麼別人參加革命就成了問題呢！當時，在周揚的領導下，魯藝的整風已經使接近80%的人成了「特務」，可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人們甚至不敢多看對方一眼，生怕弄不好被人咬成特務。有人因無法承受這種懷疑一切的考驗，絕望地用了自殺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戲劇系一位教師被打成特務，他的妻子悲憤交加，夜裏把窯洞的門窗堵死，然後點火，把自己和孩子活活悶死在濃煙里。
周揚對此無動於衷，仍然在大會上宣稱：一定要把搶救運動搞下去，就是搞到剩我一個人也要搞下去，就是魯藝全是特務，就我一個人是革命者，我也能戰勝你們！
最初，陳荒煤對周揚是欽佩和欣賞的，覺得自己搞創作沒有什麼理論，而周揚既懂古文，又懂外語，上起課來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很吸引人。周揚的辦學方針，他也很贊同，覺得他在教育方面很有一套，是個有才幹有魄力的領導人。
但周揚在「搶救運動」中的種種作為，卻讓陳荒煤深感困惑，他看到的是一個毫無理性的周揚，一個不尊重事實、以審判者自居的周揚。
然而，上海時期的周揚可不是這樣的。1930年代初，陳荒煤從劇聯轉入「左聯」，因涉及不同領導，張庚通知他去和周揚見面，地點在法租界一個白俄開的小咖啡館裏。見面時，周揚介紹了一下左聯的情況，然後讓陳荒煤去找沙汀，以後就和沙汀聯繫。那天，周揚穿了一件淺色的西服，他用英文要了一杯咖啡，這給不擅使用外語的陳荒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時候，周揚正在和蘇靈揚戀愛。有一天，陳荒煤在一家書店買書，看見周揚和蘇靈揚手挽手走進來，由於環境複雜，彼此沒有招呼，各自笑了一下就過去了。上海時期的周揚，在夏衍的回憶中，喜歡跳舞，跟大家一起上咖啡館，看電影，是很瀟灑的。
那時候的周揚，也是很平和的，溫情的。陳荒煤不明白，怎麼僅僅幾年之後，延安環境中的周揚，就變成另外一副模樣了？
到了運動後期，問題終於得到甄別，陳荒煤不再被懷疑是特務。有一天，他忍不住問周揚，為什麼當時沒把自己抓起來？周揚的回答倒也坦率：「我們看你的樣子實在不像是一個特務啊！」
周揚的解釋非但沒有讓陳荒煤釋然，反倒加深了他的困惑：假如自己看着像個「特務」，豈不就會被抓起來了嗎？
因為延安整風，魯藝學院有很多人都對周揚不滿。解放戰爭初期，周揚的小兒子因翻車身亡，有人聽到消息後幸災樂禍地說：「那個理論家的作品完蛋了！」這句毫不掩飾的話語，包含了因果報應的快意和對蒼天有眼的讚賞。
建國後，周揚地位愈高，一度成為文壇沙皇，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在他組織和領導的歷次文藝界批判運動中，傷害了不少人，釀成了太多的悲劇。直到文革降臨，他也鋃鐺入獄，遭受了將近9年的監禁，這才幡然醒悟。
復出後，他開始回歸書生本色，真誠地向當年受過他批判、被他打成右派的文化界人士一一賠禮道歉，獲得了許多人的諒解。最終，他關於「異化」和人道主義問題的講話，讓自己也深陷漩渦，受到批判。原本是理論學術的問題，變成了嚴重的上綱上線的問題。他雖然想不通，但到底還是被迫做了檢討，不久便一病不起，躺在醫院長達四年直到去世。
周揚的兒子周艾若對此分析說：他很難承受最後受到的這次打擊，因為這次只有他一個人承受。文革中，在監獄九年他都頂住了，但這次對他的精神打擊太大。其實，他沒有想到這是一種光榮，如果想到自己是一個代表人物，是一個時代的代表，值得為此做出犧牲，那麼他也許心情會舒暢得多，達觀得多。可是他沒有這麼想。
1984年4月15日陳荒煤在日記中寫道：下午去北京醫院看周揚……周頻頻稱「老了老了」，行動極為不便。
漸漸，周揚表現出充滿了衰老的無奈，對於來訪者，他只能緊緊地抓住對方的手不放，眼淚就慢慢地從眼角滾落下來。後來，再去醫院看到的就是一個昏睡不醒的人，一個植物人。一次，陳荒煤陪同即將離京返回四川的沙汀前去探視。周揚平躺在病床上，原本魁梧的身軀已經只剩下皮包骨頭，鼻孔里有長長的鼻飼管插入體內。陳荒煤和沙汀默默地站在床前，病房裏只有儀器嗡嗡的聲響，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藥水味。回到家中，沙汀禁不住掩面痛哭！曾經那樣叱咤風雲的人物，怎麼會變成這樣？
資料來源：
嚴平《潮起潮落：新中國文壇沉思錄》
阿弘《陳荒煤：文藝戰線的老兵，新中國電影事業的功臣》
2022-09-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