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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賢臣的黃昏:晚清改革中沉浮的鹿傳霖

鹿氏家族歷代進士題名碑。

鹿氏家族墓全景。

鹿傳霖墨跡。

晚清四川十大總督之八

「也許是天生懦弱的關係,我對所有的喜悅都摻雜着不祥的預感。」

用三島由紀夫的憂鬱,鏡鑒晚清總督鹿傳霖的人生,更容易體會一個改革者對未來的憂患。

1902年夏,北京的傍晚。霞光躲進雲層時,英國著名傳教士李提摩太剛結束與清廷重臣榮祿的會談。

李提摩太告別時,榮祿突然問:「你想不想見見鹿傳霖?」

對於印象中「這個嚴肅而又頑固的紳士」,李提摩太沉吟之後答應了。

「中國比以前差多了,並且一年比一年變得更壞。」見面後,鹿傳霖的第一句話,讓李提摩太大為訝異。

兩個人,就此熱烈探討起晚清的時局與變革。不同的是,李提摩太更像一個改革的投機者,鹿傳霖則像一個老實的投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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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辱不驚

河北定興縣,人口50萬,距離北京102公里。

在地圖上,北京、河北定興、雄安新區,大致成等腰三角形。

定興的名氣,來源於荊軻、高漸離、祖逖,也來自於晚清名臣鹿傳霖。

2007年1月19日,四川大學教授黨躍武一行,造訪定興,這是對四川大學創始人鹿傳霖的首次尋根之旅。

鹿傳霖故居位於定興縣城東南隅,始建於明崇禎十年,後經幾次擴建而成。

當年的鹿氏祠堂規模宏大,旁邊還有花木蘭祠和穆桂英祠,可惜毀於十年動亂。剩下一座四合院,卻已在風雨飄零之中。

裸露的青磚,或許是與鹿傳霖一同承載過的歷史信物,見證着歲月的滄桑與崢嶸。

鹿傳霖為官五十餘年,恰逢晚清貪風日盛,他則「所至廉約率下,尤惡貪吏」,對貪污受賄者一律黜革。

他做事不推諉拖沓,當天的事必須當天辦結,因此被譽為「朴忠」。

追根溯源,鹿傳霖是明末清初理學大師鹿善繼的第七代傳人,他繼承了家族為官、為學的精髓。

他曾向小舅子張之洞傳授十六字為官真訣:「啟沃君心,恪守臣節,力行新政,不背舊章。」

定興縣方志辦主任耿超說,而這,也是鹿傳霖寵辱不驚、進退自如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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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身世

良將不怯死以荀免,烈士不毀節以求生。

耿超認為,鹿傳霖一生堅毅,因他早年父母雙亡造就。

鹿傳霖的父親鹿丕宗,1832年任貴州鎮遠府施秉縣知縣,後升遷至都勻府知府。

道光十六年八月(1836年),鹿傳霖出生在貴州郎岱廳署實,為鹿丕宗的第五子。

幼年鹿傳霖「體質素強,性尤敦敏」。五歲拜師學習,八歲就開始學習六經。鹿家的家教甚嚴,鹿本人也十分上進,「八歲時,母蕭太夫人戒勿妄語,持守終身。」

鹿傳霖童年時,就熟識其父的同僚張瑛,即張之洞的父親。鹿、張兩家關係密切,童年時期的鹿傳霖與張之洞是同學。鹿傳霖還與張之洞的二姐定下姻親,這些關聯是以後張之洞與鹿傳霖交往甚密的原因所在。

咸豐六年九月(1856年),黔境內苗人起義。貴州的尤里、貴定兩縣的農民起義軍,合攻貴州都勻府。年少的鹿傳霖奉命在城外,聽到城危的消息,急忙回城,助父督戰。與農民起義軍相持十個月後,鹿丕宗堅持「城亡與亡之義」。鹿傳霖要求「侍父誓從死」,被鹿丕宗拒絕,並命人強掖鹿傳霖逃出都勻城,以求援兵。鹿丕宗和其夫人蕭氏自焚於都勻城。

鹿傳霖隨眾衝出都勻城,投奔到貴州總督府,後隨大軍收復都勻城。鹿傳霖背負其父母的遺骸,穿過動亂地區,北歸原籍定興,使其父母靈歸故里。

當時他只有二十歲,由此知名。

為了表彰鹿丕宗的忠義之舉,清廷下旨照二品例從優議恤。御賜恤賞祭葬銀兩,建專祠,入祀京師昭忠祠,國史立傳,予諡壯節。鹿傳霖的繼母蕭氏陪同鹿丕宗自焚都勻城,清廷降旨族表祀專祠,晉贈一品夫人。

父母的義烈,使年輕的鹿傳霖承受着痛苦,也承襲着勇毅。咸豐九年(1859年),23歲的鹿傳霖鄉試中舉,隨後他以舉人的身份跟隨欽差大臣勝保,收降了淮州的捻軍,以功授同知,從此步入仕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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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顯身手

光緒二十年(1894年),身為陝西巡撫的鹿傳霖兼攝西安將軍。

次年,鹿傳霖奉旨赴四川接任總督,上任就接辦「成都教案」。

他召集所有下屬研究事態及解決方案,經過討論,得出如此判斷:此次教案雖然起於英國,但英國在省城內外被毀的教堂僅7處,美國被毀3處,賠款不至過巨,並且英國有迷害幼孩一事,理屈詞窮。而法國一方最難辦理,法國教堂被毀達20餘所,丟失存款20萬,卻謊稱丟失七八十萬。

鹿傳霖上書朝廷,主張各個擊破。經過反覆據理力爭、軟磨硬泡,四個月後,法方賠款大體議妥。然而由於屬下交涉不利,英美方面遲遲不能確定。此時清廷高層擔心久拖不決,恐生變故,急命鹿傳霖儘快結案。鹿傳霖只得遵旨辦理。

為了避免之後再出現同樣的缺憾,他事後特意提出三條建議:第一,今後地方大員必須督率下屬,遵從政府的規章制度,凡遇有與洋人交涉事宜,地方官員一定持平迅速辦理。第二,對洋人的教堂、醫館必須加以保護,不許再疏忽大意。第三,及時開導民眾,消除民眾的疑惑,不許造謠生事,以保和平。

清光緒二十一年,四川總督鹿傳霖因洋務日多,奏准專門設立四川洋務總局,局址駐成都永興巷。至1901年底,在川外國人中僅外籍傳教士就上升為189人,教徒及皈依者7889人,重要城鎮都有了福音堂。1904年,為了培養洋務及翻譯人才,洋務局還創辦了英法文官學堂,學制三年。

洋人在四川的驟增以及有序管理,都證明了鹿傳霖的遠見卓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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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官歸鄉

處理完「成都教案」,鹿傳霖面臨的還有最麻煩的邊疆困局:瞻對之亂。

瞻對,今四川省新龍縣。位於四川省西部,靠近西藏東界,是四川與西藏相通的關鍵紐帶,地理位置極其重要。

瞻對本來分為上、中、下三土司,隨着各土司勢力的擴張,至道光年間,中瞻對的實力最為強大,其首領工布朗結尚武力,逐漸吞併其他兩土司。之後,工布朗結不斷侵擾周邊各土司,造成這一地區長期動盪不安。1865年,川軍在藏軍的協助下,用時3個月,才將工布朗結之亂平息。

鹿傳霖到任時,政治環境愈加複雜。當時英國和俄國都凱覷西藏,並且西藏當政者倚仗俄國的勢力,阻梗西藏與英屬印度勘定邊界,局部矛盾漸有上升為川藏衝突的趨勢。

鹿傳霖上奏清廷,主張平定瞻亂、改土歸流。得到清廷的同意後,鹿派遣軍隊前往鎮壓,用兵僅兩月余,三瞻一律肅清。

平叛之後,鹿傳霖決心採取改土歸流的方式,先把瞻對收回四川,再以瞻對為關節點,逐步實現對其他各土司的整頓治理,最終達到保川圖藏的目的。

他主張派漢官在此屯田,開墾荒地,並建立通訊設施等。但其支持者李鴻藻不久逝世,成都將軍恭壽、駐藏辦事大臣文海從中設阻,朝廷搖擺不定。

西藏當政者立即上疏並賄賂恭親王愛新覺羅·奕訢,鹿傳霖就此被罷官免職。

四川省作協主席、茅盾文學獎獲得者阿來在所著的《瞻對》一書中也佐證了這段歷史,鹿傳霖進擊瞻對藏軍得勝後,曾委派張繼處理過德格土司家族內部奪權的糾紛,當時鹿傳霖有意在瞻對和德格實行改土歸流,便藉機將老土司切麥打比多吉夫婦和兩個兒子,先解往打箭爐,再後又解往成都軟禁。鹿傳霖改土歸流未成,德格土司一家釋放回本土。

人散後,一鈎新月天如水。

回到定興的鹿傳霖,憂鬱惆悵,以勤練書法排解心中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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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再起

忠有愚忠,孝有愚孝,可知忠孝二字,不是伶俐人做得來。

鹿傳霖對清廷的愚忠,早已為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所嘆息,「偏見誤導了他,使他無法對事物形成正確的判斷。」

泰戈爾說,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

王學斌撰寫的《名臣名將鹿傳霖》一文詳細披露了鹿傳霖的起復之路。

戊戌政變後,榮祿全面掌權。很快,榮便舉薦在家蟄伏三年之久的鹿傳霖復出,擔任廣東巡撫。鹿傳霖同榮祿的關係可不一般。當鹿還是陝西巡撫時,曾收到直隸同鄉、當朝大佬李鴻藻的書信。信中李向鹿推薦新任西安將軍榮祿,希望二人能和衷共濟。此前榮祿與李鴻藻同為京官,交誼匪淺,已結拜為金蘭。所以,榮祿若想在陝站穩腳跟,就須同當地官員搞好關係,他藉助李鴻藻這層關係來向鹿傳霖示好,也再自然不過。況且榮祿確實才略過人,鹿傳霖對其欽佩有加,二人由此在西安結下了深厚的交情。正是在好友榮祿的力挺下,本來有「不良記錄」的鹿傳霖,兩年內連連升職,官拜兩廣總督。

清光緒二十六年夏(1900年),義和團蜂起,八國聯軍侵華,兩宮逃往西安,北方地區一片狼藉。此時南方各省督撫為了維護地方穩定,紛紛倡議東南各省聯合自保運動,史稱「東南互保」。

此時仍署理江蘇巡撫的鹿傳霖,面對兩宮生死未卜的情形,再也按捺不住,迅速招募三營兵力,親自統領北上勤王。鹿傳霖的忠心換來了慈禧的賞識,在西行途中,命其以候補尚書入值軍機。護送兩宮至西安時,「擢左都御史,遷禮部尚書,兼署工部,改授戶部」。

當慈禧駐蹕山西之際,鹿傳霖上呈了一份轟動一時的奏摺:分析了當時所處形勢,認為不可草率回京,以免受制于洋人。他還陳述了西安地利、人和、歷史沿革等諸因素,再加上其本人曾在陝西任巡撫多年,經營籌劃已見成效。基於此,鹿傳霖懇請兩宮「擇期啟鑾,前赴西安,早定遷都大計」。鹿的這一建議很快傳遍大江南北,引來士林一片譁然。

雖然最終兩宮沒有在西安建立新都,但還是採納了將西安設為行在的建議,鹿的主張實際影響了清廷主政者的決策。這也說明慈禧已將其視作心腹股肱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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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殘陽

因勤王奇勳,鹿傳霖授兩廣總督,入值軍機。後升左都御史,遷禮部尚書,兼署工部尚書。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掌戶部,兼督辦政務大臣。實行新官制後,被罷值軍機,專治部事。宣統元年(1909年)與攝政醇親王同授遺詔,加封太子少保,歷任體仁閣大學士等。

但年過七旬的鹿傳霖身體一直不好,並長期患有痔病,起居辦公非常困難。

河北省博物館藏《鹿傳霖日記》兩冊,該館副館長何直剛1964年出差到定興,偶然在路旁雜貨攤發現並徵集。

甲冊始記於光緒二十八年五月初十,至十一月初七止;乙冊始記於光緒三十四年二月初一,至十二月三十日止。兩冊均用「清秘閣」八行紅格本豎書。乙冊首頁有鹿傳霖自題「欽派赴歸綏查辦事件日記」。

這兩冊日記均寫於軍機大臣任上,記下了大量政務處置和日常公事往來。其中,也多次記錄痔瘡帶給他的痛苦和折磨:

(三月)十三日晴

後墜,出恭不解。

解初三家信,午發家信。未刻貽送公司文卷,各件查多補造掩飾。雲門會胡公度,又詢姚學鏡。

(六月)初五日

連日張中堂差人問病。

仍泄。老鄧來診,服其方。朱恩紱、蔭午樓均未見。朱橋笙送羊氈、皮褥、韭菜,其弟帶來。夜竹生來,張仲元亦診。

(九月)廿八日雨

脹極,晚服補丸二丸。梧生、四女均來。

早起腹脹、強入直,已回。飯罷即出恭,不解,臥時許再出,仍不解。直、東、蘇三省黃、李、田、王、趙、王鶴田、史七因鐵路強見,呂鏡宇亦會。

為此,他四次上疏,要求解職歸養,但均被清廷「溫諭慰留」。

病痛折磨,讓鹿傳霖骨瘦形銷,但他仍為改革而歌。宣統二年八月(1910年),病危中的鹿傳霖向清廷上遺折,言詞懇切:「方今時局陸危,列強環伺,民窮財盡,災異迭乘……願監國攝政王輔導我皇上,勵精圖治,及時自強,舉凡用人、理財、練兵、興學諸大政,力求實際,痛除積弊,但能憂勤惕勵,終必轉危為安!」

1910年8月26日,鹿傳霖病逝京城,享年75歲。

一位賢臣離去,也標誌着這個王朝迎來一抹殘陽。

殘陽是什麼呢?如三島由紀夫在《豐饒之海》裏的描述,「每當看到晚霞的燦爛輝煌,看到火燒雲翻卷奔涌,就覺得『更美好的未來』之類的囈語黯然失色。呈現在眼前的就是一切,空氣里充滿了色彩的毒素。它預示着什麼即將開始呢?什麼也沒有開始,只有終結。」

責任編輯: 方尋  來源:華西都市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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