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欽點」的大右派

作者:

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夕,我在大連海關工作。為了迎接新中國成立,每位幹部都寫了一份《對蘇聯看法的思想演變過程》思想匯報,時隔八年,這份匯報成了我「反蘇反共反人民」的罪證,我被打成「右派」。此後二十多年,我一直努力為自己翻案,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因此,我後來受人之託,到上海著名的大「右派」孫大雨(1905-1997)教授家傳授自己豐富的翻案經驗,也算是一段因禍得福的際遇吧。

如今,孫大雨教授已經去世多年,但他高大、堅韌、坦蕩的身影一直活在我的記憶深處。我願意提起筆來,回憶耿介清正的教授,完成教授生前對我的囑託,以此寄託對他的敬佩緬懷之情。

訴訟風暴

1957年苦夏的颱風季節,颱風還沒有降臨,狂飆般的政治風暴席捲了上海灘。被捲入風口浪尖的是復旦大學教授、莎士比亞研究專家孫大雨。大字報鋪天蓋地,報紙、電台等宣傳輿論都調動了起來,來勢異常兇猛。

7月,毛澤東在上海乾部會議上「欽點」了死不悔改硬骨頭的孫大雨,他成了轟動全國的大「右派」之一。此後,市委書記親自出馬召開會議,面授機宜:由《解放日報》《新聞日報》帶上「工人」到孫大雨的家裏開現場批鬥會。令人驚詫的是這位被批鬥的教授,非但不低頭認罪,承認錯誤,反而指責批判他的人是「反革命」,「出口傷人」!

「欽點」的大右派如此囂張怎麼得了?於是,書記掛帥,四方行動,找了在公開場合被孫大雨斥責罵過的領導幹部、社會名流共16人,聯名向法院遞了訴狀,控訴孫大雨誹謗罪。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為了批捕孫大雨動足了腦筋,副檢察長方行連夜查閱資料找法律依據,總算找到了可以「傳喚」孫大雨的法律依據。

孫大雨接到「傳喚」通知,奉命準時來到檢察院。當時的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位於外灘15號(中山東一路15號),上海市總工會的隔壁,中間隔了一片籃球場大的院落。在外灘的建築群,這座三層樓的西式建築只能算是個矮胖子。事隔半個多世紀,這裏已變成了「中國外匯交易中心」,除大樓的輪廓還在,內外已面目全非。

孫大雨被勒令不准從面向外灘的正門進檢察院,通過內部人員出入的小便門(大鐵門的右下角是個小鐵門)進入。當時,在檢察院的正門,貫通三層樓的空間到處貼滿大字報。正中懸掛了一幅特大的「漫畫」——一隻穿着長袍的狐狸,掀起袍衫,露出粗長的尾巴,袍內藏着牛鬼蛇神,配上毛筆寫的黑體大字「打倒頑固不化的右派房群」,上樓的梯口是另一幅「漫畫」——紅皮白心的大蘿蔔,題字為「房群你究竟想做什麼???」一前一後,這樣戲劇性的一幕,成為我和孫大雨教授最初的緣分。

為什麼關於我的批判漫畫貼在樓梯口呢?我所在的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三處反右運動開始時討論的題目是「德才兼備的幹部政策」問題。我的觀點是搞自然科學的應重其才,無論他們的世界觀如何,都應重用,搞社會科學的應重其德。反對意見指責我歪曲了黨的幹部政策,還批駁我對匈牙利和波蘭事件的看法,最後甚至說我早在中央政法幹校就應該定為右派。辯論中我一直不承認錯誤,情況升級的結果是,我成了頑固不化的「右派」,結論抄錄了建國前我在大連海關親筆所寫對蘇聯看法的思想小結,並給我定了性,「房群一貫反對蘇聯,早在1945年旅大解放時,房即視友為敵」云云。我雖不如孫大雨「欽點」之身,也是檢察院重點「關照」的對象,批判漫畫高懸於正門。

我當時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情,冒着風險,一定要親眼目睹心目中敬佩的教授。我躲在院子左邊車庫樓上的暗處,對準大鐵門的小角門——只見一位身材魁梧、風霜滿面的學者,拄着手杖,從大鐵門的小角門進來,因角門太小,只能彎腰進來。他那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步履艱難地斜穿過籃球場的邊角處,踏上一方木質階梯,由幾乎碰到腦門的小便門進了檢察院。這一情景此後常在我的腦中浮現。

1958年6月2日,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以誣告、誹謗罪,判處孫大雨有期徒刑六年。至此,孫大雨響亮的名字,從喧囂的城市裏消失。關心他的人們私下揣測、議論:有說他在獄中被折磨致死;有說他不甘屈辱,抱着他的畢生心血譯著投了黃浦江。在人人自危的年代,人們慢慢也就忘記他了。

膽大包天的批語

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央五十五號文件《貫徹中央關於摘掉右派分子帽子決定的實施方案》落實以後,我這個翻案翻了二十多年也沒有翻過來的「極右分子」也得到了改正。偶然機會,我結識了法國里昂大學文學院博士翻譯家徐仲年,他是中國第一位在法國獲文學博士學位的人,也曾不明不白地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又稀里糊塗地被摘掉了右派帽子。

1980年,在徐仲年的家裏我們談起了孫大雨,他曾和孫大雨一同在中央大學、復旦大學等多所大學任教。他說,孫大雨剛正不阿的倔強性格由來已久:1949年前為了教育部長的貪污問題,他當面指責過蔣介石;1949年後,他原來看不上眼的學生都變成了他的領導,他們說他反動,他就回敬他們是「反革命」。他的問題到現在也沒有解決,我不方便去看他,你去勸勸他,現實一點,不要老這樣頂着。徐仲年的提議正中下懷,點燃了我心中潛藏已久的拜訪孫大雨的念頭。

從老城隍廟的後門出去就是晝錦路,過馬路不足五十米,狹窄的弄堂右首處那磚木結構、上下五進的院落,就是孫大雨父親孫廷翰置下的產業,也是孫家的祖宅。孫大雨從茂名公寓被掃地出門就回到了這裏。這座院落早已被居委會佔有,僅在樓上劃出一間10平米左右的房間給他夫妻居住。樓下是街道製作豆製品的作坊,夏天酷熱喧囂,環境艱苦。

房間裏僅有的物品是一張紅木圓桌,一分為二,一半靠牆,上面放着油鹽醬醋,瓶瓶罐罐,碗筷也在其中,剩下的空間就是吃飯用的餐桌;另一半擠靠在床頭,上面堆滿了書稿,顯然也是書桌。三尺半的鐵床上,唯一的床上用品是那破舊不堪的棉花胎,床下、牆角堆滿了泛黃的書籍(抄家丟下的剩餘物品),除了幾把破舊的凳子,沒有任何財物,一貧如洗,如果我不是親眼目睹,不敢想像這就是孫大雨的處境。

我這不速之客進門時,孫大雨正專心致志地伏在案頭工作。得知我的來意後,他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隨意地問道:「徐兄可好?」我將徐仲年已獲改正的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孫大雨聽後,臉上才露出了點笑容。

孫大雨的夫人劉月波從外面進來,見有客人,連忙從餐桌上的竹殼熱水瓶里倒了杯白開水遞到我的面前,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家裏沒有茶葉,慢待了。」孫夫人身材矮小,面慈心善,談吐謙和,是位容易親近的人。她告訴我她是位普通的教師,拿的還是一百多點的保留工資,否則也不至於狼狽到客人來了連杯茶水也請不起。

在交談中,我對夫婦兩人這些年的經歷有了大致了解:孫大雨被判了六年徒刑,送去蘇北大豐勞改農場差點被折磨死,又逢三年困難時期,孫夫人把家裏值錢的東西全部變賣,往勞改農場送藥和食補品。她當時只有一個想法:無論如何也要把人保住,不能死在那裏。硬撐着煎熬了三年,看看實在不行,她又四處奔波,求爺爺,告奶奶,總算能夠讓孫大雨保外就醫。

所謂的天災還沒度過,人禍又接踵而至。紅衛兵闖進了他們的家,不依不饒地揪鬥孫大雨,比「反右」時來得還要兇猛。孫夫人挺身而出去保護丈夫,卻被紅衛兵小將們打翻在地,還準備再踹上一腳。孫大雨氣憤不過,揮拳教訓了紅衛兵。這下禍可闖大了,從監獄死裏逃生熬過來的孫大雨再次被投進了監獄。他在上海第一看守所被關押了三年,實在找不到理由宣判,只能莫名其妙地把他放了,美其名曰交給群眾監督勞動,掃大街的差事又落到了他的頭上。二十多年來,兩人備受折磨。

隨後,我們的談話轉入了正題。我以現身說法告訴他,我翻案翻了二十年,「文化大革命」翻進了監獄,也是在第一看守所關了三十個月,二十一年的「右派」帽子也沒有摘掉,真的以為要帶着花崗岩的腦袋進棺材。但五十五號文件的落實是大勢所趨,我拿自己翻案經驗,和徐教授的真誠意願,推心置腹地勸說孫大雨,先「改正了」,服個軟,改變一下現狀再說。

出乎意料的是,孫大雨無動於衷,原來復旦大學黨委早已放出話來,他只要認個錯馬上就給他改正。「我錯在哪裏?錯的是他們!」這就是孫大雨的回覆。我勸他,硬頂不行,我的經驗是可以在書面結論上表明態度。

復旦大學黨委拖了一陣子,實在拖不下去了,派了個小姑娘(黨委的工作人員)拿着書面結論來到孫大雨的家。他順手從案頭的書堆里抽出那份書面結論的抄件給我看。我記得這份抄件的大意是,根據中央五十五號文件的精神,對右派分子孫大雨予以改正,時間是1980年的某月某日。

令人震驚的是,孫大雨在該簽字的地方加了一段批語:「毛澤東有什麼權力餓死一個教書為業的教授?我錯在哪裏?毛澤東已經死了。鄧小平先生應代表已故之人向我道歉。」

我一時語塞,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說什麼是好。我一生閱人無數,審閱了不知多少案卷,從未見過像孫大雨這樣一位風骨剛毅,寧折不彎,敢做敢為的人!

最後的遺憾

以後的日子裏,我與孫大雨先生多有交往。那時政治氣氛寬鬆了點,我們兩個大難不死的「右派」,時常坐在一起促膝談心。關於孫先生的為人,沈從文早年就對他有過評價:「多才、狂放、驕傲、天真」。毛澤東也曾說「像孫大雨這種人,如果他頑固得很,不願意改,也就算了」,可見孫大雨的頑固非常出名。相處越多,我越能感佩孫大雨先生的剛正不阿,人品高潔。以至於我曾私下對夫人說:「孫大雨都判六年徒刑,把我拉去槍斃也無話可說。」

後來,他們搬進衡山路近吳興路的高層住宅,居住生活有所改善。我去拜訪過幾次,進門後,孫夫人總先給我倒杯茶靦腆地說:「再甭請您喝白開水了。」想來還是記着當年待客不周的窘迫。她又抑鬱惘然地對我說:這高樓大廈她並不滿意,住在這裏沒有人氣,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城隍廟那邊是他們的老宅,鄰里鄰居都熟悉,走動起來才方便。閒聊時,她向我提了個請求:「房先生,我們真的是冤枉,我們家先生就是脾氣不好,可他心地不壞。政治上拖着不給我們解決,紅衛兵搶了我們家的東西,總該還給我們吧?」我深表無奈,只能說這類事情太多了,這筆糊塗賬,恐怕一百年也算不清楚。

「身外之物,身外之物!」孫大雨輕蔑地插嘴說,「何足道哉?」的確,他畢生所追求的確實不是這些身外財物,否則,他不會謝絕加拿大知名學府的高薪厚職毅然回國,也不會在悲慘的政治命運剝奪了他二十七年的寶貴時間後,在七十多歲時孜孜不倦地完成了《屈原詩選英譯》《古詩文英譯集》《暴風雨》《離騷》等多部譯稿,以至耗盡了他畢生的心血。

「我的年事已高,無論如何也完成不了心願。」他憂傷地對我說,「房先生,你年輕,我們交往一場也是緣分。但願你能像對待楊兆龍先生那樣,用文學形式也給我留下一筆。」我曾將楊兆龍先生的遭遇寫成文學作品《劍與盾》公之於眾,引起了社會很大關注,所以孫教授才有此請求。我極少見到一貫鐵骨錚錚的他流露出如此傷感的情緒,想來這並非源於遭受到的磨難,而是感嘆自己浪費的歲月和無法實現的學術理想吧。

孫夫人搬到新大樓沒過多久,就離開了人間。她陪伴丈夫度過坎坷苦難的歲月,然而因長期抑鬱,身體羸弱,最終還是先孫教授而去。遺憾的是我那時正在長春電影製片廠改編《劍與盾》的劇本,沒能送她一程。後來又為了籌措資金拍電視劇,南北奔波,連孫大雨先生去世的消息也是事後才得知。

根據嚴祖佑的《人曲》所記,孫大雨最後的二十年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學術。他將楚辭和漢樂府,唐宋各大家的詩詞,按照英文古典十四行詩(桑納特)的韻律,翻譯成英文,又把莎士比亞的劇作,儘量按照其固有格律翻譯成中文。

因時代的機緣和歷史的荒謬,我接觸過許多包括孫大雨、楊兆龍、徐仲年在內的「大右派」,他們都是學識淵博、人品正直的知識分子。與撰寫《劍與盾》初衷一樣,希望重提孫大雨教授的遭遇能令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共識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2/0916/180348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