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三國演義》，好多人讀到諸葛亮死了就不看了，但其實最後幾回，有些段落還是蠻黑色幽默的。
比如小說後面寫魏國「權歸司馬氏」，被扶持起來的傀儡皇帝曹髦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就玩兒了絕的。他身穿甲冑，帶領少量宮廷衛士，直接衝出宮去。要親手誅殺了權臣司馬昭。
應該說，曹髦玩的這一手，雖然看似魯莽，但實則擊中了司馬昭的痛點——他再怎麼權勢熏天，可是按照古代中國的禮法制度，皇上要親手殺他，他是沒轍的，總不能真的自己拿刀把君給弒了，那就玩的太過火了。
所以當年輕的曹髦提着劍衝過來要跟司馬昭算賬的時候，他的反映也只能是找個「臨時工」來代辦——他的心腹賈充跟小嘍囉成濟說：「司馬公養你何用？正為今日之事爾。」
於是成濟持戟上前，一傢伙把皇帝曹髦刺了透心涼。
但更加有趣的，是司馬昭之後的做法——弒君這種事，鬧出來以後實在是名聲太不好聽了。必須得裝作是誤會，得有人出來背鍋。
於是司馬昭問陳泰，泰啊，你看這公關危機，咱怎麼過？
泰曰：「獨斬賈充，少可以謝天下耳。」——殺了賈充吧，勉強能給天下一個交代。
昭沉吟良久，又問曰：「再思其次？」——賈充是我的親信啊，能不能再退一步？
陳泰這時說了一句話，司馬昭一聽立刻就翻白眼了——「惟有進於此者，不知其次也。」
但司馬昭最後還是退了一步，下令以「大逆不道」之罪將成濟千刀萬剮，夷滅三族。
成濟當然要叫屈：我這都是奉命行事啊！怎麼不查賈充？嚎了半天才死。
《三國演義》寫到這裏，羅貫中老爺子抑制不住情緒，夾槍帶棒的大罵了一通司馬昭厚顏無恥、太不要臉，「只道天下盡耳聾」。
但公道的講，我覺得司馬昭還是尊重了一下天下人的——他至少知道要將成濟千刀萬剮以謝天下。因為他知道如果連這個第一責任人都不嚴懲，那天下的秩序、綱常可就徹底崩壞了。
何況，殺成濟算是「甩鍋臨時工」吧，但這對後世那些給人當槍使不法之徒至少是一個警告：兔死狗烹，你們悠着點。甭管是得了誰的命令，犯下這種引發公憤的罪行，到頭來還是要由你們自己來背鍋的。
可是，你能想像，如果司馬昭連成濟都不殺，會是個什麼樣的場景麼？
這可是連小說都不敢這麼寫的劇情。
前兩天，上千名外地儲戶在河南某些村鎮銀行存錢卻取不出來，卻因為維權健康碼被「賦紅碼」的事情，在國內輿論場上鬧得沸沸揚揚。我也曾寫了《給儲戶賦紅碼的，到底是哪位「新世界的卡密」？》一文來吐槽此事。
事情發酵後，河南當地有關部門一再承諾將「嚴肅徹查此事」，給公眾一個交代。這不，昨天調查結果出來了。
怎麼說呢？這個調查結果，似乎是給了公眾交代，但似乎又沒給全——
首先，按照調查結果的說法，是鄭州兩個中層幹部，指揮着三名基層幹部，就把1317名儲戶的碼給紅了。
其中還有871人尚未到達鄭州，僅僅是掃了他人發送的鄭州場所碼即被賦了紅碼。
這樣說來，這幾個幹部的能耐可真不小，殺曹髦的那個成濟，好歹還是個中書舍人，可此次事件中官最大的「同志」，也只是個常務副職。不知他們哪兒來的「渾身是膽」，敢捅這麼大的簍子。
那麼這五位幹部「同志」給這麼多人賦紅碼的理由何在呢？
調查結果說的很巧妙，說他們是「法治意識、規矩意識淡薄。違反了相關規定，造成了不良影響。」
這話當然對，但又不全對。因為我們都知道，一個正常人即便「法治意識、規矩意識」再淡薄，也不會平白無故的去干一件聽上去就很扯淡的事兒。就像如果沒有賈充那句「司馬公養你何用？正為今日之事爾。」成濟再混蛋，也不會抽愣子去刺王殺駕一樣。這五位「同志」不辭辛勞的給一千多個人賦紅碼，他們總得有個動機吧？動機呢？
是收了錢，還是得了什麼命令？
調查結論里沒寫。
通篇讀下來，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這五位幹部突然神經錯亂、或者好奇心爆棚、再或者就是單純的犯賤——就想試驗一下給一個千多個老百姓平白無故賦個紅碼是個啥感覺。
然後鄭州的健康碼系統，也沒個監督、也沒個保障，還就真讓這五位「同志」這麼試了試。
他們在電腦那頭試試就試試了，可被「紅」的一千多個公民卻在手機這頭「試試就逝世」了。
咱都是在疫情期間苦熬了快三年的人了。不用多說你都能體會到這樣莫名其妙的「被紅碼」會給一個中國人的生活帶來多大的麻煩，他們出不了門、上不了班、乘不了公共交通工具、走到哪裏都要被隔離14天，幾乎淪為了帶着電子鐐銬的「數碼化賤民」。幸虧這個騷操作因為事情鬧到網上被及時叫停，期間被紅的這些儲戶里好像沒有個得急症的，要不然會產生什麼後果？我們想都不敢想。
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就換了一句「造成了不良影響」。而「調查結論」居然連這五個人的這麼幹的動機都沒說清楚，也不知是沒查明白，還是不肯查明白。
更讓人困惑的，是「調查結論」後面對這幾個人的處理結果。
我們說，在以君為本的古代社會，成濟這種人刺王殺駕，被千刀萬剮、夷滅九族，這好歹算是明正典刑。
那麼以民為本的現代社會，這幾個幹部擅用職權，嚴重侵害了上千名公民的合法利益，將他們變相圈禁、以阻止其維權。更間接擾亂了國家抗疫防疫的戰略規劃，嚴重損害了健康碼在人民群眾中的威信。這又該當何罪呢？
應該肯定的是，自疫情開始以來，河南一直在響應國家防疫號召上表現優異，對於破壞防疫的行為，一直是嚴懲不貸的。
這裏僅引述一下河南當地媒體的宣傳報道，僅在2020年，河南檢方通過建立涉疫案件快速辦理機制，就批捕了507人，對703人提起過公訴。而這其中，有大批「違法犯罪分子」僅僅是因為隱瞞行程、拒絕掃碼或者矇混過關就進了拘留所、吃官司的。
對民間不遵守健康碼規範的人如此重拳出擊、嚴懲不貸。可是此次這幾名幹部公然破壞健康碼，當地一向攥緊的鐵拳，為什麼突然軟了下來了？
幾名涉事責任人，分別受到了撤銷黨內職務、政務撤職處分，黨內嚴重警告、政務降級處分，政務記大過處分，政務記過處分。
簡單的說，一兩個被撤了職，更多人只是個「記過」，仕途雖然受了點頓挫，但體制內的鐵飯碗都還在。難怪大家都說這叫「罰酒三杯」式的懲處。此事過後，請大家關注一下這幾位「同志」的消息，因為沒準過上不久，人家就又官復原職，或者另有升遷了。
我這裏倒不是想說，應該把此次駭動全國的「賦紅碼」事件的罪責全部都讓這幾位幹部來擔，因為就像前文所說的，他們這麼幹的動機都還沒交代清楚，說不定也是替人背鍋。
但影響這麼惡劣的事情，嚴肅處理的態度總得給一個吧？現在這麼「罰酒三杯」，給人感覺，怎麼好像是在鼓勵更多的基層工作人員繼續「法治意識、規矩意識淡薄。違反了相關規定，造成了不良影響」呢？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想當年，曹髦在被逼急了時，曾說出過這句讓司馬昭聞名的千古名言。
但，雖然司馬昭的套路已經「路人皆知」，大家都知道怎麼回事兒了，他至少還知道應該嚴懲成濟以「謝天下」。因為司馬昭好歹知道，這麼駭人聽聞的荒唐事，不給個說法，連直接責任人都不嚴懲，那可就太荒唐、太說不過去了。
所以我建議當地調查此事的有關部門，實在不行，可以學學司馬昭「同志」——「賈充」追查不了，拿幾個「成濟」嚴懲一下以謝天下，這總可以吧？
惟有進於此者，不知其次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