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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之首,為什麼是韓愈?

《明皇幸蜀圖》,明,(傳)吳彬,紙本設色,縱112厘米,橫65厘米,現藏天津博物館

具體而言,唐代儒學真正的復興,始於對安史之亂原因的反思。於天寶年間的文儒階層而言,其多出身於公卿豪門,在思想上具有嚴重的局限性,他們中的一批人,將肇亂之因繫於科舉制度導致的基層空虛,無疑是魏晉以來以禮學維護士族地位的老調重彈,意義不大。但與此同時,也有不少人注意到,在安史之亂中,士大夫們毫無儒家道德所要求的忠誠與氣節,苟且自保,為賊所污的貳臣半於天下。甚至許多人在偽燕(安祿山建立的偽政權)附逆為官後,又聲稱自己是為賊人逼迫,混過朝廷審查,搖身一變重新在唐為官。亂平之後,蕭穎士在《登故宜城賦》中宣告,文儒內部已經意識到當時深刻的道德危機。由此出發,他們開始對開元、天寶年間轟轟烈烈的「以禮為治」運動進行了全面反思,普遍轉向漢儒「以德化民」的思路,開始格外強調儒學的道德屬性。

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如何拯救世風、重新找到中國人的精神歸宿,成為韓愈最為關切的元問題。對他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儒學的缺位。

自唐以來,道教、佛教之間,儒學、佛教之間,都有着漫長的論辯史,這表現出佛教作為外來思想,與本土的文化產生了不少衝突,並且逐漸在發展過程中取得優勢地位,對中國本土思想的主體性造成了嚴重衝擊。

面對這一問題,韓愈創造性地實現了儒家的心性論轉向,得以突破當時「內外之分」的思維定式,在「內典」層面與佛教相抗衡。宋人張舜民在《韓愈上下篇》中記載:「昔張籍嘗諷愈排釋、老不如著書,愈亦嘗以書反覆之。既而《原道》《原性》等篇,皆籍激而作之也。」在張籍等人的鼓勵之下,韓愈創作出其散文中最重要的五《原》,即《原道》《原性》《原毀》《原人》《原鬼》,其中最重要的《原道》《原性》二篇,標誌着儒家開始心性論轉向的開始。

在《原道》篇中,韓愈論述道:「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則歸於墨;不入於老,則歸於佛……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

韓愈回顧了之前的思想史發展,認為發源於儒家的「道德仁義」,也已被楊、墨、老、佛所僭,儒家反而喪失了概念的定義權。由此,他在文中振聾發聵地提出: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而無待於外之謂德。

這幾句話看似簡單,實則意義重大,其價值在於韓愈重新發現了儒學的基本精神。所謂「博愛之謂仁」,不是墨家式的「愛無差等」「兼相愛」,而要用「行而宜之」的「義」節制約束,沿着「仁」的方向行進就是「道」,最終達成「足乎己而無待於外」的至高境界「德」。可以看出,在《原道》篇中,已經出現了後世程朱理學「仁包四德」思想的雛形,「仁」是統御一切的精神核心,「義」是它的分寸和界限,「道」是實踐它的方法論,「德」則是沿着這條路達成的終極目標。在這個最終目標中,韓愈特地指出要「足乎己而無待於外」,強調以儒家的仁義之道是可以使人不假外求而安頓內心的。這麼一來,儒學就可以打通內外,貫通表裏,與佛教、道教相抗衡了。

客觀而言,韓愈的心性論、人性論思想,還較為粗疏、原始,到了宋儒那裏,對他的批評就逐漸多了起來。如《朱子語類》中朱熹評價其「博愛謂之仁」:「說得卻差」,認為以博愛解釋仁過於淺薄,只是「大體規模極分明」,認為其不深入的原因是「不曾去窮理,只是學作文」,「只於治國平天下處用功,而未見嘗就其身心上講究持守」,說他的理論是「無頭學問」,但宋儒精深幽微的理學理論,正是沿着韓愈開闢的道路產生的,他的開創之功不容抹殺。

宋刻本《昌黎先生集》,現藏國家典籍博物館

除了思想層面,就韓愈親眼所見,當時佛、老之學對於國家經濟也造成了嚴重破壞。寺廟佔據良田、藏匿人口、逃避賦稅,逐漸成為中晚唐難以解決的痼疾,最終引發了晚唐時期武宗滅佛。據《舊唐書·武宗紀》載,會昌年間共計「拆寺四千六百餘所,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收充兩稅戶,拆招提、蘭若四萬餘所,收膏腴上田數千萬頃,收奴婢為兩稅戶十五萬人」,從這些數字可見當時佛教對經濟的損害已經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關於韓愈排佛的功績,除開創心性論之外,最有名的當然是其上《論佛骨表》被貶官一事。當時鳳翔法門寺有護國真身塔,塔內有釋迦牟尼的指骨一節,塔三十年一開。中興大唐的唐憲宗十分青睞佛教,元和十四年(819)正月,恰逢開塔,憲宗皇帝就派遣使者前往法門寺迎佛骨。當時好佛的王公貴族「奔走舍施,唯恐在後」,狂信佛教的百姓們甚至有「廢業破產、燒頂灼臂而求供養者」。這引發了韓愈的極度警惕,他不顧個人安危,寫成雄文《論佛骨表》,上書勸諫。在表文中,他歷數佛教未傳入前,古之帝王長壽者多,東漢之後佛教傳入,短壽者眾,乃至於梁武帝虔誠事佛,最終「餓死台城,國亦尋滅」,言辭十分激烈。被觸怒的憲宗皇帝一度想要處死韓愈,在裴度、崔群奔走營救之下,韓愈最終被遠貶為潮州刺史。這表現出韓愈作為儒家士大夫的凜然氣概,滿朝都迎合皇帝盲信佛教,只有他敢於清醒地表達反對。清人梁章鉅《退庵隨筆》贊韓愈云:「韓文公膽氣最大,當時老子是皇帝祖宗,和尚是國師,韓公一無顧忌,唾罵無所不至,其氣意壓得他下。」

廣東省潮州市韓文公祠。韓愈上《論佛骨表》後,被觸怒的憲宗皇帝一度想要處死韓愈,在裴度、崔群奔走營救之下才被遠貶潮州,後又移為袁州刺史

就算放在整個中國古代思想史中,韓愈上《論佛骨表》也是最具戲劇性、話題性的事件之一,其個性之張揚、人格之偉岸,至今猶為人津津樂道,在某種程度上不斷提醒後人注意「事佛有害」,真正接近了「排佛」的目的。雖然韓愈的心性論思想不如後世宋儒精深,但就排佛的功績而言,宋儒卻無法望其項背。

「道統說」與「師道運動」

對於儒學的復興,韓愈另一項偉大的貢獻,在於重新發明儒家道統。所謂「道統」,指儒家傳道的脈絡和系統,追溯歷史,我們可以在《孟子》末章中找到這種思想的起點。

從堯舜至於孔子,孟子得出「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結論,試圖為儒家構建出一套清晰、完整的傳承譜系,從而構建其合法性和根源性。到了漢代,儒學依然體現出重師承、講家法的特點,無論是官學還是私學,許多經典的傳承都有明顯脈絡。但到了唐代,士子卻變得多有學而無承了,這其中的原因是非常複雜的。

一方面,儒家自漢末以來的衰落導致了傳承的斷裂,西晉永嘉之亂又導致大量文獻的散佚,到東晉時居然要廣徵經籍恢復傳承,如豫章內史梅賾獻《尚書》,這其中就有偽古文二十五篇。經典散佚竄亂背後,也必然有師承譜系的斷裂。

儒家學術譜系斷裂所帶來的影響是非常嚴重的,釋、道二家競相通過構建新的傳承譜系,將孔子隨意指認為老子、佛陀的弟子,從而將儒家思想矮化為釋、道二家的附庸,世風之下,儒生們也不自信起來,甚至開始自我矮化。

與「道統說」相呼應的是安史之亂後的「師道運動」。經歷變亂的儒家學者們,在嚴重的危機感驅使下,開始逐漸不滿足於章句之學,希望能發揮儒學救世的作用,故而很多學者開始模仿漢儒,重新收徒授業,主動開始了重建師承關係的運動。在這種風氣下,韓愈主動地發現、引薦人才,他與孟郊、張籍、李翱等人相友善,又曾為牛僧孺、李賀等士子鼓吹奔走。《唐摭言》記載,貞元十八年(802)的科舉考試,權德輿、陸傪為主考官,韓愈向陸傪推薦李紳等10名士子,當年即有4人登第,剩餘6人也在5年內先後取得功名,從中可見韓愈在提攜後進上的不懈努力。由此,在韓愈周圍逐漸形成一個規模不小的「韓門弟子」群體,這對於擴大其思想的影響力助益頗多。

明萬曆刻本《昌黎先生文集·師說》

在理論方面,明確地將「師」與「道」結合起來的,韓愈也是第一人,其名篇《師說》即表明了他心目中的新型師徒關係。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國家人文歷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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