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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疫期間,如何捍衛我們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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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論語·衛靈公篇》

‌‌「1930年,我們並不知道

我們會遭遇什麼,等待着我們的是什麼——

酒杯里存滿了香檳酒,高高地舉起,

我們快樂地迎接——新的一年……‌‌」

流寓西方的俄僑詩人格·伊萬諾夫,暮年回憶起1930年新春到來的時候的樂觀心情,這樣在詩里開篇。那年他才36歲。

與格·伊萬諾夫不同的是,2021年12月30日,我和我的朋友在辭舊迎新時,都明確地預料到2022我們可能會遇到的挑戰,並沒有一絲看好樂觀之意,甚至,我師兄給出了如何安度不看好不樂觀的2022的錦囊記:‌‌「無譽無咎‌‌」。

現實還是擊破了我們本不樂觀的共識。生活比小說更離奇殘酷。尤其是,我在魔都的那些朋友們,他們困在了一個殘酷的春天,當然不僅是他們,也包括我。我本來準備3月去上海找朋友打秋風的。雖然當下悲傷的故事還主要發生在上海,但我們是朋友,在同一片天空下,都有着作為人的基本的情感,時刻共情,悲他們所悲,哀他們所哀,痛他們所痛,怒他們所怒……更何況,誰知道時代的灰塵哪一天就會落到我自己的頭上?

無譽也難逃咎。我沒想到,我上海的朋友更不會想到。這是我這個年齡的人所遇上的真正的殘忍的春天。

每天打開手機,都是悲傷和憤怒,內心深處被文明教養鎮壓的惡,正在泛起,感覺人整個要壞掉。女兒批評我天天在朋友圈罵人(其實我已經非常克制文雅了,用朋友們的話說,我罵人只會兩個字),太座嚴令我少看上海的視頻,少看手機;我自己,也一再下決心裝着不關心,不去看,不去評。但是,不去關心,不去看,不去轉評,我又怎麼能做到?這不是要求譽,而是出於一個人的良知,更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和親人避免類似的命運擺佈。阿赫瑪托娃在《安魂曲》這樣寫:

‌‌「這便是為什麼我祈禱但不是為我自己

而是為在那裏與我站在一起的全體的你們……‌‌」

我想的,正好跟阿赫瑪托娃想的想反,我確實是為朋友和陌生人的命運祈禱,但更是為自己。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同一片藍天下,命運彼此相連。

與魔都的不幸相比,帝都的生活算是很好了。但氣氛也越來越凝重。在躲無可躲坐等恐懼日子來臨的無望的煎熬中,配合核酸採樣之外(不配合寸步難行,菜市場都沒法進,比魔都幸運,我們目前非封控區的,還可以進菜市場),怎樣熬過這艱難的時日(這樣的日子我不知道會持續多久,也許會像我們的父祖輩一樣),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怎麼辦?

我個人只會從自己的生活經歷中尋找自我解決的方法。文中所錄,皆是我個人生活的經驗心得,囿於個人德性,只能作個觀照,尤其是,這是沒有遇到魔都朋友們遭遇的那種極端挑戰下的生活邏輯(那種情況,只有經歷後才能寫出。請各位諒解)。當然,正常日子裏我的生活也會遵循類似邏輯。

一,好好活着

在我看到的那些悲劇性事件中(包括魔都),有一些人選擇了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不認為自我了斷是一種懦夫行為。就像把自我了斷稱為‌‌「自死‌‌」而不接受‌‌「自殺‌‌」概念的奧地利抵抗戰士奧斯維辛倖存者讓·埃默里所言:‌‌「能從外部世界觀察到的都不足一提。‌‌」

但是,即是如此,我還是要說,能夠選擇咬牙活下去的時候,請一定要咬牙活着。活着,艱難地活着,既是為自己,為自己未竟之事,也是一種無聲的反抗。絕不輕言自我了斷。

‌‌「對苦難的忍受也表現為一種尊嚴,面對不公正的命運,活下去就構成了一種抗議,一個勝利。‌‌」

劉文飛在索贊尼辛的《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中文版序言中寫的這句話,我心有戚戚。

退一步說,有私仇要報,也得好好活着。

就像我過去喜歡說的,守着底線,好好活着,無論是做一隻洛倫佐的蝴蝶,還是格納齊瓦的一簇灌木叢,或者赫伯特那溫暖明亮的卵石,還是關漢卿的那粒銅豌豆,活着,就是一種抵抗,也才有改變的可能,或其他。

沙拉莫夫《科雷馬故事》中,有一句驚世之言:‌‌「一定要活過斯大林!‌‌」是的,一定要活着,還要好好活着。我們這些人活着,畢竟會讓這個世界加速墜落時覺得還有擋車之螳臂。

二,關注關心他人的命運

儘管每天打開手機,撲面而來的都是悲傷憤怒,會讓自己的心情不好。但是,我們還是要去關心那些已經發生正在發生的事。不僅僅是因為良知,因為悲憫。即使從最自私的角度說,那些事,早晚會成為我們的命運,無人能自外。所以,不僅要關心,還要努力為他人發聲,無論關心的對象是朋友,還是陌生人,無論聲音大小,能否被聽見。你關懷別人的命運,自己也才可能在遭遇困境時會被人關懷。

‌‌「當身處絕境,四周一片暗啞,沒人聽你說話,你也要說出自己的見解。不要沉默無聲,要說話。我強迫自己說話,哪怕只有一點微弱的聲音。好讓人們知道,有一人在反抗,並非所有的人都甘於屈服。‌‌」索洛維茨基島的倖存者利哈喬夫後來這樣告訴他的同胞。當利哈喬夫後來因為從事古羅斯研究贏得巨大聲譽後,他拒絕在開除持異見的蘇聯核物理學家後來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薩哈羅夫的意見書上簽字,並最早提出要為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等人恢復名譽。

這兩年我也一直認為,即使遇見敲鑼女這樣的事,會傷心,憤怒,但是,只要想,我們伸出救濟之手呼籲吶喊,本着的是一種個人的悲憫良知和信仰,而不是為了被救者的感恩戴德,那麼,即使被救者忘恩負義也就可以等閒視之了,我們仍然會像從前一樣努力。

當然,救人者首先得能自救,不能如黃仲則詩所寫的杜鵑那樣:‌‌「只解千山喚行客,誰知身是未歸魂。‌‌」

我們還必須有各種朋友,無論同城還是異地。當朋友深陷困境的時候,我們要成為一個好的傾聽者,一個好的安慰者鼓舞者支持者。當然這是互相的。我想這些年我多少做到了這一點。即使最功利的角度說,當我們自己身涉困境的時候,我們的困難和呼籲,也許能通過朋友發出。

這是黑夜裏召喚同道的歌聲,這是一種抱團取暖。

三,好好讀書

今天受過教育的人,應該都有條件讀書。好好讀書,讀好書,是熬過艱難歲月的一個重要支持。

前面提到的利哈喬夫,他的學術生涯就是從索洛維茨基島開始的——索洛維茨基島是蘇聯時代最殘酷有名的勞改營。當時負責管理索洛韋茨基集中營的首腦是個對博物館很重視的人。在這裏,利哈喬夫開始了對古羅斯文化的研究,‌‌「恐怖的現實把他放逐到古代羅斯,而他在那裏得到了自我救贖。‌‌」

類似的中國人有梁宗岱沈從文

當然不是說,艱難歲月都要這樣去改行。重要的是,那些書里,不僅能夠給困局中的我們拓展知識和視野,以遣艱難時日,更重要的是,我們在那些書里,可以知道,我們的苦難並非獨一無二的,先賢們遇到類似困境的時候,他們是怎麼選擇的,這種選擇背後的精神世界,才是真正無法戰勝的。

利哈喬夫、梁宗岱、沈從文是一類選擇,我熱愛的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們,面對恐懼和黑暗,他們選擇了讀書,寫作,寫詩,哪怕沒人出版沒人看,因着自己的繆斯,探索那種有意義的生活在特定環境下如何得以延續——他們相信,歷史必然性雖然擁有巨大的吞噬人的力量,但生活不會被消滅,個體生命仍然有着隱秘而頑強的力量。面對苦難的生活,重要的是,自己能夠賦予自己生活的意義和尊嚴。

赫拉巴爾也說,文學是他暮年抵抗恐懼唯一辦法。張辛欣說,閱讀是她抵抗恐懼的姿勢。

當然,閱讀不僅是姿勢,而是我們通過閱讀,可能會真正有意識形塑自己的精神世界。

當然,如果讀了有得,並能和朋友分享,同樣是一種美德。

四,做好記錄

傾訴是一種宣洩。遇事能夠傾訴、能有人傾訴的人,通常容易度過艱難歲月。這也是我前面提到了的。

除了向朋友傾訴,還有一種自我傾訴,就是自己用文字聲音影像,日記也罷,流水賬也罷,文章也罷,視頻也罷,音頻也罷。

可以記下自己的遭際,也可以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不一定是要給人看,而更多是一種自我表達。這種自我表達,也不一定非講究遣詞造句,完全可以無所顧忌。

如果說讀書還是一種與他人對話,寫日記隨感,則完全是一種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不需要粉飾,只需要出自內心。就像我們今天讀到的一些未經大規模刪削的前人的筆記日記,各種口無遮攔,才體現了記錄者彼時的真心情,就像我喜歡讀到的日記里那個隨性的青年季羨林而非後來神座上的大師。而記錄者本身,在這樣的記錄書寫中,心中塊壘或會有舒緩,被悲傷、憤怒點燃的情緒,也會有所平復。

當然,這一過程,我們也會有意無意中記錄下了自己身歷的這個時代的點點滴滴。或許,未來我們自己重新翻開,也會有另外的感慨。就像我今天翻我從前記下的流水賬,常常有瞠目結舌之感。

五,當給好煮夫(主婦)

除了我們面對的外部世界,我們還有一個由家人親朋構建的私人世界。當外部世界讓我們寸步難行時,回歸家庭,也確實是一種好的選擇,跟窮則獨善其身有類似況味。這是家庭內部的抱團取暖。

不用說我們今天的環境,早在5年前,我就選擇這一條路。5年來,在家買菜做飯洗衣擦地,從最初的枯燥到樂在其中,發現日常生活的趣味,但自己並沒有覺得失去什麼,而是收穫更大,既有更多時間與家人一起,也了解了菜場行情,廚藝見長,甚至,真正向廚房美食家方向發展了。

真正失去的,只是職場鎖鏈和外在世界的被迫苟合,贏得的,是自由的更大的世界。

既然‌‌「非必要‌‌」不能上班時(我則失去了零活),可以學着幹家務。畢竟,如今網上各種傳經送寶,以我們這些人的天資和閱歷,一學就會,然後感受到其中非職業的快樂。我想,這種快樂,於我而言,會一直陪伴我的餘生。

不想當煮夫主婦,你也可以干自己喜歡的事,那些在家庭空間裏就能實現的事,寫字、畫畫、彈琴……

六,鍛煉身體,多曬太陽

內心鬱積的情緒,除了跟朋友傾訴,跟自己對話,做家務,還有一種宣洩辦法,就是鍛煉身體。跑步,走路,器具,等等。如果覺得下樓跑步已經是一種奢望,那就在家做掌上壓,靜蹲,站樁之類,有器械也行,總之,一定要鍛煉。

我個人曾經因為舊傷停了鍛煉,今年初嘗試恢復,從最開始無法邁開腿——一走就小腿酸脹難耐(要知道我曾經是帝都早期的暴走族),到如今逐漸恢復從前的那種輕鬆快意——以我之短粗之腿,5公里每公里平均配速能破十進九(分鐘),也是很不容易了。想想,兩個月前我的腿還抬不起來呢,而如今,不僅健步如飛,體重也減了4公斤。

要熬過艱難歲月,意志很重要,身體也很重要。鍛煉身體的過程,也是對意志的一種規訓。

當然,我如今通常選擇在太陽下暴走。我師兄告訴我,我的選擇,無意中契合了一個科學發現,就是曬太陽對於防止抑鬱有幫助。我說為什麼我這隻鬥敗的公雞永遠趾高氣揚,不像一些人那樣一敗就塗地呢,原來是曬太陽阻止了抑鬱的緣故。我沒再去查詢科學依據,我那位師兄博聞強記,不打誑語,我向來佩服。所以,在今天政治性抑鬱充溢的時候,一定要多出門,多曬太陽,不要怕熱怕曬黑。

如果是不能下樓,在陽台的太陽下讀書幹活,也好。

當然,日常生活遠不止這些。面對殘忍的命運,是個人都會感到悲傷,感到恐懼,感到憤怒。但是,一句話,不能讓悲傷、恐懼和憤怒的情緒控制自己。那些黑暗中的惡鬼,最喜歡看到我們被這些悲傷恐懼憤怒的情緒所奴役,這樣,它們才更有可趁之機。所以,無論發生什麼,情緒固然要宣洩,但我們要把不平的情緒轉化成悲憫,守住自己的良善,堅持相信理性,相信我們的常識,捍衛我們的信仰。

‌‌「我特別欣賞俄羅斯作家格林說過的一句話,他說‌‌『我每天總是在高高的垃圾堆上,看到美麗的太陽升起』。‌‌」

前些天讀到蕭功秦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並不完全贊同他文章中的觀點,但他文中所引這句雞湯,其實還是大補的。這句話,與另一位俄羅斯女詩人英娜·麗斯年斯卡婭所寫的意思類似:

‌‌「在危險的遍佈垃圾的底層,我傲慢地活着。‌‌」

我通常引用時,會改成‌‌「自由而傲慢地活着‌‌」。生活在垃圾堆里,如果不再讚美陽光,不傲慢,不講尊嚴體面,很可能會把自己逐漸降低、等同於垃圾,最後泯然垃圾矣。這也是阿普爾鮑姆在《古拉格:一部歷史》中講述的古拉格倖存者的經驗。

認真過好餘生每一天。把每一天都當作餘生最後一天過。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水井邊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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