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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政治一旦離開人道,社會悲劇就要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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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一百個人的十年》自序選摘

這些向我訴說文革經歷者,都與我素不相識。他們聽說我要為他們記載文革經歷,急渴渴設法找到我。這急迫感不斷給我以猛烈的撞擊。我記載的要求只有一條,是肯於向我袒露心中的秘密。我想要實現這想法並非易事。以我的人生經驗,每人心中都有一塊天地絕對屬於他自己的,永不示人;更深的痛苦只能埋藏得更深。可是當這些人淌着淚水向我吐露壓在心底的私隱時,我才知道,世上最沉重的還是人的心。但他們守不住痛苦,渴望拆掉心的圍欄,他們無法永遠沉默,也不會永遠沉默。這是為了尋求一種擺脫,一種慰藉,一種發泄,一種報復,更是尋求真正的理解。在那場人間相互戕害而失去了相互信任之後,我為得到這樣無戒備無保留的信賴而深感欣慰。

為了保護這些人的私隱,也為了使他們不再為可能的麻煩所糾纏,本書不得不隱去一切有關的地名和人名。但對他們的口述照實記錄,不做任何渲染和虛構。我只想使讀者知道如今世上一些人曾經這樣或那樣度過文革走到今天;也想使後人知道,地球上曾經有一些人這樣難以置信地活過。他們不是小說家創造的人物,而是文革生活創造的一個個活生生真實的人。

我時時想過,那場災難過後,曾經作惡的人躲到哪裏去了?在法西斯禍亂中的不少作惡者,德國人或日本人,事過之後,由於抵抗不住發自心底的內疚去尋短見。難道文革中的作惡者卻能活得若無其事,沒有復甦的良知折磨他們?我們民族的神經竟然這樣強硬,以致使我感到陣陣冰冷。但這一次,我有幸聽到一些良心的不安,聽到我期待已久的沉重的懺悔。這是惡的堅冰化為善的春水流潺的清音。我從中獲知,推動文革悲劇的,不僅是遙遠的歷史文化和直接的社會政治的原因。人性的弱點,妒嫉、怯弱、自私、虛榮,乃至人性的優點,勇敢、忠實、虔誠,全部被調動出來,成為可怕的動力。它使我更加確認,政治一旦離開人道精神,社會悲劇的重演則不可避免。

文革是我們政治、文化、民族痼疾的總爆發,要理清它絕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時代不因某一事件的結束而割斷,昨天與今天是非利害的經緯橫豎糾纏,究明這一切依然需要勇氣,更需要時間,也許只有後人才能完成。因此本書不奢望給讀者任何聰明的結論,只想讓這些實實在在的事實說話,在重新回顧文革經歷者心靈的畫面時,引起更深的思索。沒有一層深於一層的不淺嘗輒止的思索,就無法接近真理性的答案。沒有答案的歷史是永無平靜的。

儘管我力圖以一百個人各不相同的經歷,儘可能反映這一歷經十年、全社會大劫難異常複雜的全貌,實際上難以如願;若要對這數億人經驗過的生活做出宏觀的概括,任何個人都力不能及。我努力做的,只能在我所能接觸到的人中間,進行心靈體驗上所具獨特性的選擇。至於經曆本身的獨特,無需我去尋找。在無比強大的社會破壞力面前,各種命運的奇蹟都會呈現,再大膽的想像也會相形見絀。但我不想收集各種苦難的奇觀,只想尋求受難者心靈的真實。我有意記錄普通人的經歷,因為只有底層小百姓的真實才是生活本質的真實。只有愛惜每一根無名小草,每一棵碧綠的生命,才能緊緊擁抱住整個草原,才能深深感受到它的精神氣質,它驚人的忍受力,它求生的渴望,它對美好的不懈追求,它深沉的憂慮,以及它對大地永無猜疑、近似於愚者的赤誠。

我相信文革的受難者們都能從本書感受到這種東西以使內心獲得寧靜;那些文革的製造者們將從中受到人類良知的提醒而引起終生的不安。我永遠感謝為這本書向我傾訴衷腸而再一次感受心靈苦痛的陌生朋友們。是他們和我一同完成這項神聖的工作:紀念過去和永示未來。

今年,我們面對着兩個紀念日:一個是文革發端的30周年,一個是文革崩潰的20周年。這兩個紀念日給我們的感受迥然不同。前一個有如死亡,沉重、壓抑、苦澀,充滿着哀悼的氣息;後一個紀念日如同再生,然而它並不輕鬆。前一個紀念日是理性的、警覺的、反省和追究的;後一個紀念日則是情感的,但這又是一種百感交集。就在這兩個紀念日之間,中國人走過一條比蜀道還要艱難百倍的心靈歷程。

在這個日子裏,我將文革受難者的心靈史——《一百個人的十年》最後的篇章完成,劃上了終結的句號。這是一束帶血的花,我把它放在曾經埋葬了一代人理想與幸福的文革墳墓上,並站在冷冰冰的墓前沉默不語,耳朵里卻響着我採訪過的那些人如泣如訴的述說,這聲音愈來愈響,頃刻變成那時代如潮一般巨大而悲涼的轟鳴。

大約8年前,我說我要為普通中國人記載他們的文革經歷,直到今日,大約有4000人通過寫信和電話方式要求我成為他們的代言人。一個為人民代言的作家常常享受不到自我宣洩的快樂,卻能感受到引天下為己任的高尚與莊嚴。在寫作中,我一直遵循真實至高無上的原則,如今我深信自己完成了「記錄文革」的使命。

無情的歲月表明,文革已是一個歷史概念。但災難性的歷史從來就有兩個含義,即死去的歷史和活着的歷史。死去的歷史徒具殘骸而不能復生,活着的歷史則遺害猶存。活着的歷史屬於現實,死去的歷史才是一種永遠的終結。但終結的方式,不是遮掩,不是忘卻,不是佯裝不知;而是冷靜的反省與清明的思辨。只有在災難的句號化為一片良藥時,我們才有權利說文革已然終結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一百個人的十年》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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