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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女作家張潔晚年: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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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晚年之後,張潔開始一次一次地處理掉自己的物品,她的朋友會接到這樣的邀請:你過來看看,有沒有你用得着的?喜歡就拿走,剩下的我處理了。她的衣服、首飾、日常用品、擺件、紀念品、書籍、畫冊、畫兒……我就從她家搬走過書、畫冊、客廳掛了幾十年的一幅畫,順手還把作協給她賀生日送來的大蛋糕拉走了,直接拎到台里,讓各工種的同事分着吃了。

她還對各歷史階段的資料做了處理並分批銷毀,包括信件、日記、照片及一些手稿,我曾目睹她的女兒向她抗議:「你不可以這樣做!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孩子想要看看姥姥的樣子,不能一張照片都沒有。」最後她還是會留下一些吧?

我也問過她:「好好兒的,這是何苦?」她說:「我一輩子不願意麻煩別人,也希望死後不添麻煩,能安排的事兒自己預先安頓好。」至於文字和照片為何不願留存,她的意思是,死後不希望被人記住、討論、猜測、研究,不希望誰再回憶她什麼,唯願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所以,此刻這文章我寫得忐忑,我應該寫嗎?

我還記得,很多年前,第一次的交談,她對我說:「我看過你寫的文章、做的節目,挺喜歡,我們可以聊天做朋友,但我不會接受你的採訪。」於是,我從未要求採訪她,儘管我有過這種願望,我甚至寫好過一份完整的採訪提綱,卻從未出示。日子久了,信任和了解多了,大家心無芥蒂,談話時常涉及私隱,亦包括文壇的一些鮮為人知的風雲掌故,我有意識地掐滅作為記者的精明和主持人的好記性,所以,現在我寫她應該嗎?

2

我是學文學的,不至於把小說人物與作者混為一談,但小說《無字》中吳為的童年,這個樓梯拐角處卑微的兩歲女孩兒,我堅信她身上有張潔的影子。在戰亂中,在洪水裏,在大火中,在極度貧困顛簸流離中,張潔與母親相依為命,卑微而又頑強地生長着,她勢必長成一個堅強的女人,否則她早已死去。她獨立、自尊、不怕吃苦受累,可以罩着女兒,罩着母親,罩着愛人……她不花別人的錢,不欠別人的情,也不向別人求助,這個「別人」包括她的親人。如果有誰給過她一點兒幫助或善意,她就受寵若驚百倍奉還。她貌似強大,實則脆弱,拼命努力也不過是因為內心缺乏安全感,她表面強硬難打交道,其實只是因為她不懂人情世故……

快60歲時,她裝修房子,如果她願意接受幫助,有的是人願意效力,可她天生不能接受,從兩歲開始就不能了。她摔斷了腿,又拖着斷腿爬上窗台,粉刷清潔,她對着空屋子喊:「你還能把我怎麼樣?」這是在向命運叫板?命運還能把你怎樣?如果你把自己都豁出去了,那還能怎樣?你就孤傲地活着,縱有一千個人想寵愛你,你也只能操勞辛苦一生!

上天是偏愛她還是折磨她?讓這麼倔的女人生就一副好容貌,張潔越近中年越美,風姿綽約,那股子帥和洋氣,是同年齡的中國女人身上罕有的。

「外人看到的他豪爽熱情,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兒知道他有多麼冷酷和粗暴。顧秋水正是如此灑脫地在吳為的靈魂深層播種、栽培下對男人的仇恨、敬畏和依賴,而這仇恨、敬畏和依賴又在她屢屢失敗的人生灌溉下茁壯成長起來。」

                                                                                                                               ——(引自小說《無字》)

這是小說,但張潔的童年何嘗不是這樣?當一個女孩兒不幸有過這樣一個父親,女孩兒必將一生尋找這樣的男人:英俊、有才華、勇敢仗義、冷酷自大……她要找到那種熟悉的味道,征服這個男人,被這個男人傷害,他們會愛得水深火熱,鬥得遍體鱗傷,這在心理學上叫複製,也叫補償。所以,她寫《愛,是不能忘記的》,必會錐心泣血。而她現實版的愛情故事,如果發生在今天,足以刷爆微信朋友圈兒。

她常對我說,她不喜歡《愛,是不能忘記的》,儘管那麼多人喜歡,那不過是自誤誤人之作,她叫我不要迷戀那個調調兒,如果不能碰到一個真的對你好的男性,情願不要結婚,因為婚姻可能會成為一場巨大的傷害:

「你不要害怕孤獨,結婚不結婚都會孤獨,你不要怕老了沒人照顧。如果你老了,需要幫助,至少我可以幫你!」這又表現出她誠摯而痴傻的那一面,話說她比我年長近三十歲,我老了,她拿什麼照顧我?

3

我一直琢磨張潔的創作力長盛不衰的緣由是什麼?想來想去,是因為她:無能!面對現實生活,她極度無能。她不僅不會處理日常生活瑣事,更不會與人打交道,人人都覺得她厲害,態度拒人千里,我有時聽她接電話跟人商量事兒,會在旁邊兒笑出聲:「你就只會這麼說話?換個語氣效果就好得多!」

她困惑地聳聳肩。她若表達情意是這個樣子的:「我在意大利,給你買了一雙好皮鞋,但回來想了想,恐怕號碼記錯了,你應該穿不了。」或者這樣子:「我在美國,想給你買一套特別好的護膚品,我去買了,但是沒有錢,我把錢弄丟了。」

                                                張潔與冰心

那雙不靠譜的鞋,我至今擺在鞋櫃裏,穿也穿不了,扔又捨不得,至於護膚品,我權當已經抹在臉上了吧。

她不僅反覆丟錢,還反覆丟信用卡;丟了,就去銀行掛失補卡,不勝惶恐地給銀行道歉:「真對不起!我太糊塗了,給你們添麻煩!」過了一星期,銀行打電話給她:「張潔女士,您的信用卡補辦好了,您可以來取了。」

後來,她索性把自己的各種證件鑰匙存款啥的都交給鄰居了,鄰居接手後就再也沒鬧過烏龍,幸虧她有個好鄰居。

在一個人類越來越精明的時代,張潔顯得越來越蠢。其實她從年輕時代就很蠢。她的成長環境太單純,也太傷痛,這樣的人必然不會精明。年輕時有攻擊性,越傻越進攻,表現得很厲害的樣子;到老了沒了攻擊性了,也知道自己傻,就索性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跟世界打交道了。藝術從來都是孤獨的產物,是自己跟自己對話的結果,她從年輕時就愛向世界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被生活一次次回擊得鼻青臉腫之後,就只能自己問自己了。這些自言自語,便是她持久的創作生命力。

我以為,她真正創作的開始,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這是一次向溫情的告別,她告別了溫情,便是真正的自我詰問、自我撕扯的開始。長篇《無字》是她一生最狠、最痛、堪為扛鼎的心血之作。一百年間,中國的男人女人,在這片文化土壤里,經歷着怎樣的塑造與相互塑造。作者跪在命運面前,一遍一遍地撕開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鞭打自己的靈魂,這樣的勇敢和誠意,這是一部你不能忽視的作品。

它是一部人性的史詩,也是一個心理學的活病例,社會學的活案例,甚至是政治學的好註腳,是所有心理學者、社會政治學者和關注人性的讀者都該仔細一讀的作品。

從《無字》裏倖存下來的張潔,其後的作品不論是短篇《夢當好處成烏有》《聽彗星無聲地滑行》《玫瑰的灰塵》《四個煙囪》……還是長篇《知在》《靈魂是用來流浪的》,都已看不大出她在寫什麼國家什麼時代的事兒,她離開了通常的寫作框架,進入了越來越深的人性隱秘之所,表達的是哀傷和距離。我願意用她一篇散文的名字概括這一階段她所有的作品:「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她的短篇《一生太長了》,我將其視為她的封筆之作,她寫一隻老去的孤狼,獨自流浪在高山荒野,老狼看盡世事卻又滿心不解。

1979年10月參加第四次全國文代會的女作家們。左起:葉文玲、劉真、茹志鵑、冰心、張潔。

它遇到一個受傷的獵人,它可以輕而易舉地咬死對方,飽餐一頓,可它不,它把獵槍推到獵人的手邊,靜靜地等待獵人幹掉自己。

「永別了,生命!不只今世,還有來生,來來生。永遠、永遠不要再見……我願在我生命還能勝任的時候了結,而不願等到年老體衰之時頹然倒下。

我最後掃了一眼我生活過的這個世界,想起出生時才有的那種不明就裏,和為自己能來到這個世界而生出的感動和期待……

之後,我的靈魂帶着一生也沒有得到過的愜意、快樂,沒有一絲傷感地,輕盈地向着另一個世界飛去……」

(引自小說《一生太長了》)

讀這篇小說時,我正在出差途中,我連頭都不敢抬,生怕不斷湧出的淚水會嚇着同事!我也震驚於她文字的精準和鋒利,想想她無數次地對我嘆息:「儘可能縮小感受和表達之間的距離,是一件多難的事!簡直摳心扒肝」,不管日後張潔是否再寫,我都將《一生太長了》看作她最後一部作品,一部告別之作。

她真的不再寫了,她用一種更加隱秘的方式表達———畫畫兒。她不像別人,功德圓滿年高德勛了就畫畫水墨寫意,她畫油畫,從60多歲開始畫,無師自通,讓美術評論家都覺得吃驚。她的畫常常荒敗老舊,甚至壓抑,比如:開敗了的花,而且是孤獨一朵,我就說:「畫這個做什麼?怪不吉利的!」但我喜歡她畫的豹子,夕陽下的一隻母豹,銳利神秘美艷,獨自佇立在空曠的天地間。她給我畫了一幅畫兒,是西班牙的街景,麗日晴空,彩色的小房子,明亮絢麗,這不是她的風格,她也肯定不喜歡,只是為了照顧我的心情吧。

4

告別一直都在持續,緩慢的,全方位的告別。她的房子越來越空,東西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簡單。她一生經歷過很多榮辱,她獲得過很多獎,見過很多世面,惹過很多事,很多中外大人物是她的讀者和粉絲。以前,我們還會約去一些好的餐館吃頓飯;後來,連這都免了,每次見面就是我去德國麵包房買兩個麵包,她在家煮了南瓜湯,雖然她做得一手好西餐,但麵包和湯足矣!她說:「太累了,這一輩子,每件事都要竭盡心力,實在累得不行了。」

張潔的油畫

我們倒上酒,喝一杯,聊一個晚上。她持續地告別,向一切告別,這一次是告別故國。2013年,她終於決定移民美國了,其實她早就可以有美國身份,但她放棄了,只因不想給在美國生活的女兒一家添麻煩。她雖然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最終卻未能如願。空氣和環境不斷變壞,讓她這種氣喘病人不斷發病,在女兒一家的催促下,她不得不走了,她賣掉了北京的房子,分掉了所有的東西,我去送她時,見她帶的行李,是一隻超市購物的布袋子,裡面包了幾個舊瓷盤瓷碗,說用久了習慣了,還有一頂戴了多年的舊帽子,她就拎着這些舊東西,走了。

據說她的小公寓在哥倫比亞大學邊上,很安靜。她說:「如果我死了,你不用覺得難過,我並不怕死!」

我當然明白,我的朋友!我只是為你的難過而難過。每一次看到幼年時就已被摧毀,一生掙扎在傷痛中還在不斷奮力自我超越自我壓榨的生命,我都會很難過!這個時代眾多肝腸寸斷的表情令我難過!而那其中,也有我的表情。我一直為你擔心,不是孤獨,不是生病,也不是死亡,我只是擔心你不能和解:與生命,與世界,與上帝!我只是希望你「開心」,這個詞極不準確又很輕佻,可我又找不出別的詞,也許你已經和解了而我不知道!也許我只是以為我理解你而其實我並不理解。

我幫不上你,我的朋友!只能獻上我深深的祝福!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文學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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