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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明:普京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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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想資源

都知道普京是前克格勃,是現任俄羅斯總統,人們也注意到普京還有一大堆業餘愛好:柔道、飈車、漂流、游泳、垂釣、滑雪、冰球、騎馬、開飛行器、珍惜動物保護、彈鋼琴……幾乎無所不好。俄羅斯人可能還會注意到,他近年在自己的愛好中戒掉了煙,並嚴格控制飲酒量——他說,那是他身體有些發胖的緣故。不過只有有心人才能注意到,普京還有讀書的習慣。

白銀時代的精神價值(別爾嘉耶夫)

極為重要的是,普京讀書,讀的不是斯大林時代蘇共宣傳部出版的那些馬列主義教條,他讀的書至少大致有三類,俄羅斯白銀時代宗教哲學家們的著作、俄羅斯近代政治家、改革家思想家的論著、蘇聯異議知識分子的著作。

白銀時代的著作,是指那些被列寧流放到歐洲的俄羅斯大知識分子們流亡時期對俄羅斯的研究成果。普京研讀他們對俄羅斯命運的解讀,對俄羅斯民族性格的描述、對俄羅斯前途預測、對俄羅斯思想的總結和研究、對俄羅斯文化與西歐文化之比較的論述、對東正教與天主教和新教的比較、對俄羅斯歷史的關照和他們對布爾什維克十月革命的批判……。對於一個出生在斯大林後時代,並在那個時代接受了蘇聯正統教育的人而言,在俄羅斯文化、思想與文明荒野中成長,假若沒有着意的自我教育和跨越禁區的學習,是不可能望見並了解俄羅斯思想水草豐厚的綠洲的。普京超越跨越時代禁區的閱讀,顯然填補了那個空白,在他蘇聯的知識荒原中,種植了真正的俄羅斯的文化種子。

應該說,普京不僅望見俄羅斯思想綠洲,他進入這個綠洲了——他對白銀時代的某些思想家的思想可以說如數家珍。在關於俄羅斯傳統思想與文化相關的表述中,他數次提到尼古拉·別爾嘉耶夫( Nikolai Berdyayev,1874-1948)。別爾嘉耶是被列寧流放放西歐的大思想家,青年時代是馬克思主義和康德的信徒,不久就成為基督教世界觀的研究者,最終成為無神論和激進主義的敵人。「別爾嘉耶夫的哲學的崇高的特點是捍衛這樣一個真理,即,基督教是愛的宗教,因而也是寬容的宗教、自由的宗教」。「他從基督教理想出發對現代的階級鬥爭提出批評。」([俄]H.O.洛斯基《俄國哲學史》P.319)正如普京的理解,別爾嘉耶夫捍衛西歐的也是俄羅斯的人道主義傳統,這使他在世界觀和方法論上成為布爾什維克激進主義的最堅定的對立面。前不久(2021年10月)在瓦爾代國際論壇俱樂部(theValdai International Discussion Club)會議上,普京在他註定引發全球誠實的思想家關注和研究的長篇演講之後(關於這篇演講的部分內容,我在以後的篇幅中會涉獵),他回答主持人費奧多爾·盧基楊諾夫(Fyodor Lukyanov)提問時,再度、兩次提到這位別爾嘉耶夫,他說別爾嘉耶夫總是湧上他的心頭,他順便引用了一段別爾嘉耶夫關於保守主義特徵的話,普京說:「如果你不小心的話,任何東西都可能成為負擔。當我談到健康的保守主義時,我總是想到尼古拉·別爾嘉耶夫,我已經數次提到他。他是一位傑出的俄羅斯哲學家,你們都知道他在1922年被驅逐出蘇聯。他是一個具有前瞻性思維的人,但也站在保守主義一邊。他曾經說過——我引用的若不是他確切的原話,你們原諒我:『保守主義不是阻止向上、向前運動的東西,而是阻止你滑向混亂的東西』,如果我們這樣對待保守主義,它就能為進一步的前行提供有效的基礎。」

普京時常閱讀的另一位白銀時代的影響深遠的宗教、政治哲學家是伊萬·伊林(Ivan Ilyin(1883-1954)。普京在前述場合回答主持人說:伊琳的著作就在他的書架上,他過去讀他,現在還不時在讀。儘管西方激進主義思潮對此不以為然,然而伊琳的政治理念很可能對普京有重大影響。這個話題因為涉及政治制度和民主方式問題,同時涉及俄羅斯民族性格特徵,無法言短意全,全面展開則篇幅不夠,我們以後有機會專門討論。

俄羅斯白銀時代思想家無論西化派還是斯拉夫派,在探索俄羅斯的道路時,都注重社會正義的內在保障和人類秩序的本體基礎,普京以傳統精神道德立國,奉行保守主義價值,毫無疑問,是看取白銀時代思想主流的結果。

沙俄時期的改革警訊(司托雷平)

普京的另一個思想資源來自他對羅曼諾夫王朝後期的政治家、改革家的研究。普京在國家杜馬會議、國務院國務會議等場合的講話顯示,他對他們的改革方略、改革歷程、產生的影響有相當的了解,他尤其關注俄羅斯帝國政治家、歷任內務大臣和帝國首相的改革家斯托雷平(Pyotr Arkadyevich Stolypin,1862-1911)的治國道路、方法及其遺產。

斯托雷平以土地私有化、農奴擁有財產的改革和鎮壓革命暴動著稱。他和家人因此多次遭到暗殺,兒子女兒在1906年的炸彈暗殺中身亡,他則死於1911年槍擊暗殺。

如果研究人類近代歷史上改制維新所引發的歧義與爭論,斯托雷平是一個極為顯著的例子,對他的評價不僅眾說紛紜,而且還隨着時代背景和思潮的變遷產生變化。列寧憤怒地稱他是「頭號劊子手」(列寧:斯托雷平與革命,1911年10月18日載於1911年10月18日(31日)《社會民主黨人報》第24號);索贊尼辛則評價「斯托雷平是二十世紀俄羅斯最偉大的人物",當一百年前列寧說「斯托雷平的遇刺」「正是……俄國反革命歷史上第一階段已告終結的時候」,一百年後索贊尼辛說,刺殺斯托雷平的聲標誌着俄國改革的終結。對斯托雷平的認知,在共產世界內部經歷了以階級鬥爭為綱的解讀,還原真相的陳述、據實客觀的探討三個階段。

不過至今,自由世界對斯托雷平的評價沒有太大改變:美國左翼學者如現代俄羅斯研究所的亞歷山大·亞諾夫(Alexander Yanov)無視斯托雷平所處時代及其後世的血腥,以人道主義立場出發,強調「斯洛雷平的領帶」(絞刑架)的殘暴,挖苦普京將要追隨斯托雷平成為暴君;保守主義學者則遺憾斯托雷平大刀闊斧的改革計劃中斷,那些計劃包括,通過改革區議會實現政治自由化;給予民族和宗教少數群體包括被困在定居區的猶太人以平等權利;保護工人權利,包括限制工作年齡和工作時間;在1923年之前給予芬蘭和波蘭獨立;建立新的政府結構,包括新的勞動部、地方自治部、民族部、社會保障部、宗教信仰部、自然資源部、衛生部,以及重組俄羅斯的傳統部委;對教育進行徹底的改革,保證所有俄羅斯人都能接受公共教育。2015年,美國保守主義學者如加利福尼亞州聖何塞恐怖主義和情報研究中心(CETIS)的高級研究員、胡佛研究所訪問學者戈登·哈恩(Gordon M. Hahn)強調斯托雷平的遺產被蘇共宣傳極大其扭曲了,同時抱怨普京沒有全面追隨托雷平的改革方案。(可見普京無論怎麼做,兩邊都不討好。)

2012年,俄羅斯政府大樓外的俄羅斯自由廣場Ploschad Svobodnoy Rossii豎起了彼得·斯托雷平的紀念碑,以紀念這位偉大的俄羅斯政治家150周年誕辰。2012年12月27日,俄羅斯總統普京和總理麥德維傑夫這座斯托雷平紀念碑敬獻花圈。Photo RIA Novosti.

為專制統治而維持穩定不過是一種統治術,不足為論;為踐行政治經濟改革,必須保持社會大局穩定,則是改革應有之義。雖然表面上都說穩定,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情況。簡單而言,如果說普京從白銀時代宗教哲學及們那裏汲取精神力量,致力於恢復俄羅斯民族的價值體系,那麼從政治家斯托雷平那裏,普京看取的是改革的原則——斯托雷平在艱難的改革中提出的,不要偉大的動亂而要偉大的俄羅斯的思想。這也是他繼承斯托雷平遺產的最重要一環。不同的是,他並沒有遭遇斯托雷平所面對的恐怖時代,在斯托雷平時代,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革命團體在幾十年間殺害了成千上萬的沙皇官員,斯托雷平若不能制止動亂,建立秩序,改革就是天方夜譚。普京在提醒俄國人牢記「斯托雷平為我們國家做的所有積極的事情」的同時告誡說:「當時有也有人們被迫登上的所謂斯托雷平的列車,還有斯托雷平的領帶,就是(吊死暴亂者)絞架「。(Direct Line with Vladimir Putin,2017-06-1516:00:00,Moscow)

斯托雷平的改革及其命運,給後世創造了無限的批評空間,當一派人堅定不移地指責說,斯托雷平的強硬和殘暴為布爾什維克的恐怖活動鋪平了道路的時候,另一派學者認為,改革的反對者槍殺了斯托雷平及其改革,導致了後來的布爾什維克革命。

沙皇帝國總理斯托雷平改革的困境和他的命運,在俄羅斯前總理和現任總統的普京視野中,具有重要位置和警示作用。他看到了把「國家未來的愛國責任和斯托雷平描述的公民自由」結合起來的困難,他承認「在個人自由的價值觀和國家利益之間」存在折「虛假衝突」,而在這二者之間「很難找到一條出路」。(July8,2000 Moscow, the Kremlin/Putin/Annual Address totheFederal Assembly oftheRussian Federation

暴民政治肯定不可取,一人一票的大民主也常把垃圾選出來與人民的根本利益作對,資本和金融的超級壟斷甚至可以通過人性的弱點左右政客的言行,控制治國的政策,甚至可能改變國家的顏色,這在現代國際政治中,已經不是什麼未來的麻煩。但是「如果不尊重人民的權利和自由,一個強大的國家是不可想像的。只有民主國家才能確保人格和社會利益的平衡,並將私人的主動性與國家任務相結合。」(普京語,同上)普京曾稱讚斯托雷平「不屈不撓的意志」和他的「個人勇氣以及自覺承擔起對國家狀況的全部責任的願意」。但在實際上,他既要保持穩定的局勢,又要拒絕「斯托雷平的領帶」;既要開放自由空間,又要避免因此引發社會動盪;既要堅持改革、同時必須汲取前輩的教訓。俄羅斯今天的現實顯示,為「使俄羅斯走上健康的道路」,普京一直在個人自由與社會穩定中尋找平衡,探索俄羅斯走向政治民主、經濟發展與社會文明的出路。

蘇聯時代的知榮守辱(索贊尼辛)

在沙俄末期改革家和白銀時代宗教哲學家兩種思想資源之外,普京另一個思想資源來自蘇聯時期異議知識分子。其中重要的一位是蘇聯最著名的異議知識分子索贊尼辛(Aleksandr Solzhenitsyn,1918-2008)。

電話求教,登門溝通

2000年6月的一天,索贊尼辛莫斯科托伊斯·萊沃克(Troitse-Lykovo)宅邸的電話鈴聲響起。這時他結束流亡返回俄羅斯已經六年。電話那頭傳來了上任半年的總統普京的聲音,他有事要請教索贊尼辛。結果是索贊尼辛認為面談更好,他邀請普京到府上面談。三個月後,2000年9月20日,普京終於得空應邀到訪。

普京在索贊尼辛陪同下,上得樓梯,走進索贊尼辛書房,一坐下來就有略顯抱赧地告訴索贊尼辛,他那天電話時急着有事要跟索公討論,但具體是什麼事現在倒忘了,普京重複說,他只記得自己希望能跟索贊尼辛談話,甚至很急。索贊尼辛問,想談的是什麼?普京說,是一些問題(Questions)。老索說,討論問題還是這樣(面對面)比電話里更容易。接下來,普京看見書房牆上鏡框裏的人物圖片,問那是誰。當索贊尼辛告訴他右邊那張圖像是斯托雷平時,他走近前去觀看,並提及要建立一個中心,介紹斯托雷平的思想及其遺產,他感嘆,聖彼得堡居然沒有這樣一個地方。就是在那個時刻,索贊尼辛重申了他對斯洛雷平的評價,他告訴普京說,「斯托雷平是二十世紀俄羅斯最偉大的人物」,並說他在自己的著述《紅輪》中闡釋了斯托雷平所有的理想,很快將要單獨出版這一章。(Trilogy I: Live Not By Lies(2001). Documentary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fj11oXxiPM&ab_channel=VestiNews)

二人對斯托雷平的看法一拍即合。

談話結束,普京夫婦和索贊尼辛夫婦餐廳就座。索贊尼辛剛坐定就起身去取身後桌上已經放好的書,他要簽字送書給普京。下面這一小段相關的餐桌上的對話,透露了一些信息:

索贊尼辛:我現在就可以簽……

索氏夫人娜塔莉亞·索贊尼辛(Natalia Solzhenitsyna)有點抱怨:總是這樣,公事優先,讓我們的客人輕鬆地用餐啦……

索贊尼辛:我簽了這本詞典,讓他(指普京)看一看。

索氏夫人:我希望你(們)將能拯救俄羅斯,那樣一切就都歸於平靜了。

(普京和座陪的普京的夫人都笑了)

索贊尼辛在笑聲中提高嗓門:嗯,我不知道什麼平靜……

索氏夫人:哈,就我所見,(現在)至少不比你(們)談話前更糟。

(普京點頭)(同上,39分38秒至40分40秒處)

2000年9月20日普京(右二)與夫人(左一)到訪索贊尼辛(左二),談話後的晚餐氣氛輕鬆。索氏夫人娜塔莉亞·索贊尼辛(右一)希望二人將能拯救俄羅斯,索氏情緒就「歸於平靜了」。2008年索贊尼辛逝世後,在傳承索贊尼辛遺產的事業上,普京是其遺孀的有力支持者。北明【蘇共解體後的普京現象第三集:普京的思想資源】。網絡圖片

索氏夫人關於「拯救俄羅斯」和「歸於平靜」的話,意指餐前二人的會談和結果。克里姆林宮簡報說,那天他們討論了現代俄羅斯的公共與社會問題。(俄羅斯總統普京官方網站)除此簡訊之外,沒有更多關於那天二人交談具體內容的資訊。不過依據相關的視頻片段和相關的背景,可以得出四個清晰的印象:一,他們的首次見面氣氛肅穆也相當和諧;二,針對俄羅斯當時的困境和其他問題二人交換了意見;三,普京,如同他三個月前的電話請求,是以類似晚輩友人身份到訪請教問題的。四,根據後來索贊尼辛關於普京的言論(後詳),這次拜訪增進了索氏對普京了解,這種了解令索贊尼辛感到輕鬆,這和結果也被索氏夫人的觀察證實了。

至於索贊尼辛在餐桌上送普京的書,顯然是他編篡出版的那部的《語言擴展詞典》(Dictionary of Linguistic Expansion),這是一部俄語詞典。這部詞典的重要性,可以肯定是索贊尼辛與普京那次談話的內容之一。索贊尼辛後來獲2006年度俄羅斯國家文化傑出貢獻獎,與這部詞典有直接有關,普京在次年6月12日召開的頒獎典禮上說:「數百萬人將亞歷山大·索贊尼辛的名字和工作與俄羅斯的命運聯繫起來。他的學術研究丶傑出的文學作品丶事實上,他的整個生命都獻給了祖國。……亞歷山大·索贊尼辛對俄語的研究在他龐大的文化和歷史活動中佔有特殊地位。索贊尼辛的《語言擴展詞典》Dictionary of Linguistic Expansion匯編了罕見和那些已經不幸失傳的詞彙。這代表了對發展和保護俄語的一種巨大貢獻。」(Speeches at the Ceremony Presenting the Russian National Awards/June12,200720:46 The Kremlin, Moscow/俄羅斯總統普京官方網站)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RFA專題節目《北明非常識》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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