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比爾·蓋茨在北京大學演講，向學生們說，「你們趕上最好的時代了」。
我在屏幕上看到，有一種怪異之感。這個據說世界上最聰明的頭腦，武裝了最先進的科技——人工智能，要傳達什麼樣的價值觀和審美觀呢?
人們曾經相信，人工智能這個比我們聰明萬倍的「頭腦」，能解決千百年來人類不能解決的老大難：疾病、戰爭、貧富兩極化、奴役合法化……奇怪的是，從「深藍」、「阿爾法狗」相繼被超越至今，所有這些老大難，不僅仍是老大難，而且變本加厲了。
▌比「奴役之路」更可怕的，是「毀滅之路」
這次病毒大流行，也是社會測試劑。顯示出來的不僅是某人某國特例，也是全球存在的一般狀況，尤其是平時最看不清的權貴精英們的狀況：有多少金融大鱷、高官顯宦、科技巨頭、學術權威、大導巨星、主流媒體、名牌大學、網絡平台、跨國公司，和威權政治之間，在不同制度層面和不同價值觀層面底下的深層勾兌，出乎想像。
這才知道，他們不是分不清正邪美醜，而是聰明到沒有分別心。沒有義利之辨，但有利多利少之辨。做得高科技，貨予帝王家，財源滾滾，何樂不為?
利用人工智能，他們把千絲萬縷複雜能動的利益鏈，梳理編織成一片全球開發網絡。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由於秩序化而效率飛增。飛增到什麼程度？看看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公佈的一些數字，就可以有個大致概念。
如：全球百分之一的人擁有全球百分之八十二的財富；如：全球最富有的二十六個人的財富等於全球一半人口財富的總和。本屆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最近的一次講話中，也提到這些數字，可以互證。而瑞士銀行秘密客戶們究竟有多少存儲、還不在視野之中。
不同於幾千年來各國互通有無的活動，現在的所謂「全球化」，已經遠遠超出了商業貿易的範圍。權貴資本們有選擇地推向全球的不僅是商品，還有開發計劃、治理模式、意識形態甚至生活方式。
對於沒有選擇餘地、被治理被計劃被開發的我們來說，誰掌握了大數據和算法，誰就是自己的主人。這不僅是一條通向奴役之路，也是一條人類的自我毀滅之路。
▌智能算法，不是、也不能，代替人的心靈
五十年前羅馬俱樂部的一份調查報告就已經指出，無限開發將耗盡地球有限資源，從而毀滅人類。這沒引起足夠關注。現在開發規模成倍飛增，商業巨頭迅速壯大。壯大到作為經濟體，一個跨國公司的體積和能量，可以超過好幾個國家的總和。
全球二百多家這種大傢伙，不僅掌握着億萬人的命運，甚至可以左右國際政治的格局、沒人管得住。別說是民間環保組織，就連國力強大的民主政府，也對付不了。1998年美國政府和二十個州根據反托拉斯法聯合控告微軟壟斷、證據確鑿而未能定罪，被譏為「巴掌打在手上」，是其一例。
後果來得很快。生物學家按現有物種減少的速度計算，預言一百年 大陸球將面臨第六次物種大滅絕。和以前火山爆發、小行星來撞不同，這次滅絕將是人類活動的結果。
為了人類的延續，繼霍金尋找其他宜居星球的努力之後，特斯拉CEO馬斯克的「火星殖園」項目，更計劃從2024年開始，連步把一百萬人送上火星，去建立起一個可持續的文明，給人類留下個備份。這些仁慈悲觀的天才，用心良苦。但是生化核武、怪病失控之類，都還沒算進去。
與生態惡化同步的諸多政治危機和法制危機、人道災難和道德災難，比如科技巨頭們幫助旱君監控人民，使後者失人心靈魂魄，變成智能載體如業菜、馬牛，也都沒有算得進去。
智能算法，不是、也不能，代替人的心靈。比如植物，種子可遠播，斷枝可再生。樹葉根尖之間資源信息的流量協調如同互聯網，去中心化的模塊結構如同區塊鏈，很智能。但無心靈，即無自我。韭菜被割，生生不息，潛能無窮，卻只為別人而活。
斯賓格勒說動植物的區別在於動物有自由，也未必。不用說牛馬安於「他由」，就是自由的主體人類，其無數的個體存在，也會因為「他由」，活成韭菜、馬牛。無數韭菜，馬牛的巨大潛能被超級資本開發出來用以榨取地球資源，反而成了自己的末日加速器。
▌世界快死了，卻沒人注意到
去年秋天，波蘭作家托卡爾丘克用詩一樣的語言，描繪出了一幅光鮮酷炫表象底下麻木灰暗的圖景：
世界快死了，卻沒人注意到。
我的問題是，即使誰都沒有注意到，那百分之一多藏必厚亡的巨富人精焉能不知？焉能不怕？焉能不因恐懼而收斂一些開發的速度和提取的數量？
我想錯了。以色列史學家赫拉利、瑞士物理學家馬約爾先後指出，那些人沒有末日；地球壞了可以遷居火星，身體壞了可以化為矽基；不但得以永生，還能出入諸維，邀游宇宙，勝似金丹換骨，用不着為其他人的命運擔責。
這不是沒有人性，人性就是如此。自從幾百萬年前人類從非洲猿類中分化出來，開始走上不同的演化道路至今，仍有百分之九十九的DNA和猩猩相同。
《全方位的無限》作者、理論物理學、生物物理學家戴森，和生物化學家哈金斯把核冬天的陰影，和其他非自然力導致的滅絕災變可能，歸因於這個「人的獸性」，即「自私基因」，言之成理。加上那百分之一嚮往真善美的「非自私基因」，應了一句古老的格言：「獸性加神性等於人性。」
人類文明，是百分之一神性的產物。
●宗教文明把獸性看作人的原罪孽障，力求通過信仰與自律，尋求救贖與超越。但是擋不住拜物教橫行、擋不住有錢能使鬼推磨……
●世俗文明致力於人類獸性的約束：訂立憲法，定義政府，制衡權力。但是治不了權錢交易、治不了竊鈎者誅竊國者侯……
兩種文明互補，本來是人類進步的雙翼。鎩羽如此，歷史能不下行?下行中怪病殺遍全球之際，又火了一場趁疫情一哄面起享受破壞快感的嘉年華，魔幻得像20世紀60年代的紅色浪潮。
▌對同一種意義的追尋，無分今古
無復名實之解，無復器用之辯，無復古典無政府主義敗於性善論錯誤的悲涼悽美。當代以暴力敘事的無政府主義，只能加深世界瀕臨深淵的絕望氛圍。
懸崖在前，我們必須後退。退一步海闊天空。人性中還有神性，歷史就必不虛無。
眾先哲至深至大的智慧。眾先賢至難至善的德業，幾千年王霸分合正反兩方面代價至大至痛的經驗教訓……這一切的結晶——「富強」、「民主」、「自由」、「平等」，原本就在那裏，是我們腳下堅實的土地，不是暴力者放倒幾個偉人雕像就會塌陷的。
回到過去，從傳統的宗教文明和世俗文明，亦即人性中的神性吸取能源重新出發，平衡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重建現代社會的契約精神和正義原則，不是沒有可能。當然，知易行難。
價值觀層面上回到過去，說一句「不自由毋字死」，「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或者「駱駝穿過針的眼比財主進神的國還容易」......很容易，卻沒用。
另一方面，操作層面上不能迴避的當務之急，拆分超級資本，解體科技極權，又近乎沒可能。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弄不好就是國家資本主義，同樣可怕。面對這些悖論，我再次深深感到，渺小個人在巨大歷史命運面前的無能為力。
無力感、無意義感，是我在遙遠青年時代曾經有過的體驗。想不到一甲子滄桑巨變之後，那時的缺乏、需要和追求，居然會仍然是今天的缺乏、需要和追求。這三本書（編者註：指「尋找家園三書」）中的文字，是同一種追求的產物。
知識結構和認識結構或有新陳代謝，思維方式和感覺方式或有不合時宜，但是作為同一種意義的追尋，卻又無分今古。再次重刊，以就教於新新人類，也是渺小個人希圖通過回到過去，參與重建工程的一個心願。
現在麻煩大，未來不確定。老態侵雙眸，額手望天涯，閒愁萬種。唯願目前的危機早些過去，孩子們的將來，能有一份祥和。
2020年5月，於拉斯維加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