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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劉拓一同訪古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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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劉拓最後一次見面,是去戶縣敬德塔。這次訪古除了他要爬一個很陡的坡去找角度拍照片之外(把我這個有恐高症的人嚇得不輕),並無太多值得敘述的地方,只是沒有想到,此次一別,便是永訣。

很難想像,劉拓兩次被主流媒體所報道,竟然都是因為訪古途中遭遇了意外:第一次是15年在伊拉克被當成恐怖分子誤抓,最終僥倖被營救回國,這一段經歷也成為了很多人對劉拓最初的了解;第二次是昨天,也就是21年10月26日傍晚,劉拓在考察甲扎爾甲山洞窟壁畫時不幸墜崖身亡。

從昨天開始,到得到官方證實前,我們都希望這件事最終被證實為假消息,然而,並沒有奇蹟發生。

回想起與劉拓為數不多的幾次一同訪古的經歷,總是那麼有趣。

最開始我了解到劉拓,是18年聽他在一席的演講《去中東》。聽完他的演講後,我感觸最深的一點是,他雖然去過非常多的世界遺產,看過的精美宏偉的建築不計其數,但是對於最樸實的鄉土建築,他仍然有着無比的耐心去記錄。很多我平實無華的民居建築我是沒有興趣拍攝的,但劉拓還是選擇把它們可能是遺照的形象記錄下來,對此我尤感傾佩。正如他在演講中展示了一張他的相冊截圖,在截圖中我看到他把西安所有的古民居都走訪過一遍,並且細緻的歸類到幾十個文件夾中,正如他說的那樣‌‌「我常常化比旅行更長的時間去整理照片‌‌」。作為都是在西安長大並喜歡仿古的人,我對於這座城市的了解相比於他弗如遠甚。訪古圈裏的朋友常將劉拓稱為‌‌「拓神‌‌」,雖有誇張的成分,但他對於我們普通的仿古者而言確實是傳奇的存在,可謂吾輩訪古者的楷模。

看過劉拓的演講之後,我常常想和劉拓交流,但作為一個訪古圈的新人,最初我以為他是無法高攀的,只能遠遠觀望。後來,我終於能夠在網絡上與劉拓交流了,倍感欣喜。在20年年初,疫情剛開始那會,劉拓還在陝西各地奔走訪古。那天他剛去看完陝南西鄉的清真寺,回到西安,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一趟楊凌和麟遊。我是十分想去的,甚至我們都安排好了行程,但是由於家長的阻撓,沒能成行,雖然當時陝西還沒有確證病例。不過,那天劉拓去完麟遊回來之後,我們還是在一家麥當勞里見了一面,我帶着崇拜的心情去見他。我們聊了一兩個小時,通過這次聊天,劉拓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豐滿起來,開始從一個我要仰望的傳奇人物變為可以隨意交流的好友。

在那次交談中,我問了他幾個一直很好奇的問題。比如,我曾經以為,他去過那麼多地方,必然會話費很多錢,並且家裏必定是極為有錢的。但他給我解釋說其實一年也就出國一到兩次,每次話費實際上也沒有那麼多,但他在去之前詳細的規劃可以幫助他在有限的時間內看完更多的文物古蹟。在後續的交往中,我也了解到他在國內每次出行基本都坐硬座、住青旅,還曾因為在今年寒假買到過史無前例的12.5元的從武漢到溫州的硬座票而欣喜不已,也不止一次在群里說硬座車廂人少,可以睡一晚上安穩覺。我也因此了解到,他其實和築多普通的訪古者一樣並無太大不同,只因為他那種頑強的毅力,讓他可以承受得了每次都坐硬座的煎熬,也承受得了中東酷暑對於他不太好的身體狀況的摧殘,而我絕對是無法做到這個地步的。

他還給我講了如何尋找文物古蹟。如果是去國外的古蹟,一般都會看維基等外文網站,制定尋訪方案,而對於那些網上沒有照片的地方他尤為想去。如果要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內的歷史街區時,常常會仔細觀察谷歌地圖,標出可能是古民居的位置,再一一入內尋訪,可以說是地毯式搜索。而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說,似乎隨便進入別人家是不太禮貌的,面子上也掛不住,一般不追求每個民居都要看一遍。他這種追求一定要全部看完、一定要全部記錄的性格,使我們能通過他的微博和朋友圈欣賞到諸多珍貴照片,但也造成了這次折戟於甲扎爾甲山上的悲劇。

與劉拓剩下的三次見面都發生在今年年初。第一次是在杭州的淨慈寺,那天下着細雨,雖是冬季,但煙雨濛濛的西湖格外溫婉動人。早上到了淨慈寺後,我與劉拓還有另一位朋友看了展覽館和後山的石龍院造像。讓我影響很深的一件事是,同行的另一位朋友發現了一個小石洞上的印記,問劉拓這是不是三葉蟲化石,劉拓還仔細的觀察了一會兒,並且鑽入這個狹小的石洞中仔細尋找有沒有題記,甚至手機掉出了褲兜都渾然未覺,同行的朋友提醒他,你的手機每次就是這樣丟的吧。

在我寒假回了西安之後,約了劉拓和其他四位朋友一起去回坊訪古,這也是一次極為難忘的經歷。當我們來到化覺巷清真大寺北側的一戶民居門口時,意外發現門口的地板上嵌着最初的鐘樓省保碑,他稱此為‌‌「魔幻景觀‌‌」;當我們來到光明巷45號,敲開了大門,進入了從未進過的民居內部,見多的他也為精美的隔扇雕刻的驚嘆;最後他還興沖沖地帶我們看他發現的疑似唐代、只露出個頭的石獅子。我們幾個同行的人都是在西安長大的,這次是我們第N次來回坊了,但和劉拓在一起的訪古過程,總是充滿意料之外的驚喜。他還對我們說,說要把城內評價最好的美食都嘗一遍,不知道在故去之前是否已經實現。

和劉拓最後一次見面,是去戶縣敬德塔。這次訪古除了他要爬一個很陡的坡去找角度拍照片之外(把我這個有恐高症的人嚇得不輕),並無太多值得敘述的地方,只是沒有想到,此次一別,便是永訣。

從昨天晚上開始,我便在微信群里看到同行的人說劉拓失聯了。昨晚聽說聽說人找到了,我便覺得以他的運氣,應該不會有大礙,沒想到今早起來,便聞噩耗。與他交往的點點滴滴,仿佛還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情。

劉拓的故去,對於我們意味着什麼?大概是意味着,我們再也沒不能和他在群里閒聊,交流各種有趣的文物古蹟,再也不能聽他講述旅途中有趣的所見所聞,再也無法看到他那些令人視野開闊的文字,再也無法看到他那些觸動心靈的照片了。一些存在於他腦海中的記憶,那些他遇到的人,那些他經歷的事,那些儲備在他腦海中的知識,都在這一刻化為虛無。對於整個文物古蹟圈,都是重大的損失。正如劉拓父親所言:‌‌「你留給我們是無盡的幻想和思念的痛苦。你除了對得起你的興趣愛好,最對不起的就是疼愛你、養育你的父母、家人和喜愛你的朋友!‌‌」

至於網上那些對劉拓的非議,我並不想去爭辯。但我想說的是,網絡會把一個完整的人切割成僵硬的片段,非此即彼,欲辯而無力。劉拓是一個非常純粹的人,純粹到有些不近人情,甚至個人安危也置之度外。我非常不同意他的一些價值觀,但是他做出的貢獻遠超過可能帶來的危害(如果那存在的話)。社會需要少量這樣的人來拓展認知邊界,做你我不敢做的事。

在《阿富汗訪古行記》的末尾,劉拓寫道:‌‌「我是一個較為理性的打卡遊客,更希望這本書能像我最喜歡的《伊本·白圖泰遊記》那樣,在歷史和地理的框架中,給這片土地上的城市街道、路程中的自然風光、由古蹟串聯起的歷史故事和社會日常一些更清晰的交代。因為阿富汗不光是亞歐大陸需要同情、悲憫的脆弱心臟,它的戰亂、保守和它的文物古蹟一樣,都是世界多樣性的一部分。客觀地記錄和調查,平靜地接受旅途中遇到的種種故事,就已經足夠精彩。‌‌」他的半生都都在訪古的道路上,最後終於殉身於一生所追尋的訪古途中。‌‌「比起我們的未來,這多半是種慷慨的死法‌‌」——正如他景仰的諸多古代旅行家一樣的死法,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我的網盤裏仍然存着他上次給我發的在蘇丹拍的照片,我將會永遠存着它們。因為,通過翻看他用相機記錄的旅程的方方面面,我還可以追憶他那走遍萬水千山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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