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金中事件,揭示了一些重要的真相,卻在一片喧囂中無人關心。所謂悲劇,莫過於始於荒謬、歸於荒謬。無辜者的血,白白流了一地。
歐金中之死,讓事件的真相越來越撲朔迷離。然而,真有人關心真相麼?
01
誰是「村霸」?
兩死三傷的血案之後,殺人者歐金中的信息第一時間進入公眾輿論的視野,獲得了廣泛的同情。多年修房不成的困頓處境、求告無門的悲慘遭遇,再加上捨己救人的事跡。大眾有理由哀其不幸。
上述信息大體真實,但這只是半截子真相。受害方一時失語地「留白」,為歐金中「完美加害者」的敘事文本提供了渲染的空間。
在這一文本中,既然歐金中是「受欺負的老實人」,那麼受害者一家自動填補上了「村霸」的角色。善惡交鋒、二元對立的角色安排水到渠成。
在所有公共事件中,最符合大眾想像的劇本會在第一時間成為主流敘事,這是中國輿論場的常態。
敘事自有一套邏輯和話術。比如說,受害者是沖齡稚童和耄耋老人,這在諸多同情者的評論中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被忽略的事實迴避了公眾情緒的道德難題,以便安放「同情弱者」的預設立場。
敘事只是敘事,單邊的信息永遠給不出真相。而當受害者的信息被披露出來時,卻是乏人問津。
受害者一方的「村霸」身份是沒有依據的,網傳受害者家的「別墅」,不過是中國農村很常見的農民小樓。如果歐金中的房子建起來了,也就是那個樣子。
沒有證據證明受害者家庭有權有勢,也沒有證據顯示兩家真有什麼苦大仇深——與歐金中家存有爭議的三家裏,受害者家的爭議面積是最小的,僅有10平方米。
但是,所有「細節」卻在洶湧的情緒浪潮中被忽視了。
只有少數反對主流同情輿論者提出了無力的反嗆「歐金中才是村霸」,因為歐金中輕傷罪的前科,以及他身高1.80米的個子。這顯然欠缺說服力,輕罪前科早在多年前,個子高大更不是「霸」的證據。
看來正反雙方都需要一個「村霸」,否則就理不直、氣不壯。這是敘事的需要,卻和真相無關。
問題是,真有所謂「村霸」嗎?
歐金中當然不可能村霸,哪有這麼窩囊的村霸?受害者也不是村霸,挖了半天也沒什麼黑料可挖。
與歐金中家宅基地爭議最大的歐某貴家,是歐金中的親戚,爭議的土地來自歐某貴哥哥的贈與,歐某貴的哥哥是歐金中的連襟。如果歐某貴家是所謂「村霸集團」的核心,那麼歐金中作為姻親,豈不是「村霸集團」的一員?
真有什麼「村霸集團」嗎?為什麼公眾敘事中必須安排「村霸」的角色呢?善惡對立、弱者反抗強者壓迫的敘事滿足了悲情的道德感,易於理解、易於傳播,卻和真相無關。
02
要命的10平方米
歐金中事件,沒有「村霸」的戲份,也沒有一邊倒的「恃強凌弱」,而是經年累月、異常複雜的宅基地之爭。
爭議土地有三處:
最大的一處涉及100平方米土地,是早年歐某貴的哥哥送給妻子的妹夫歐金中的,這一行為引發歐某貴不滿,早在1995年歐金中蓋房子的時候,雙方就起過爭執,2017年歐某貴得知歐金中要在受贈的土地上拆舊新建,歐某貴再次出面阻攔。
第二處是與歐某勇爭議面積約11到12平方米,涉及侵佔鄰居家土地,爭執過程中對方家的老人意外死亡,歐金中停止建房。
第三處就是事件受害家庭和歐金中的10平方米。2016年就發生了爭執。
三項爭議並看時間有長有短,引發積怨的原因各有不同,三家各自立場的強硬程度也各異。
三家在2017年後阻撓歐金中建房的「一致行動」,核心問題就是宅基地權益。這類爭執在中國農村司空見慣,只是這次釀成了包括歐金中在內三條人命的極端結果。
除了涉及贈與之爭的100平方米,另外兩個爭議之處都是區區約10平方米的土地。最終鬧出三條人命的,就是那10平方米。10平方米,不是北上廣高度稀缺的土地資源,而是農村宅基地的邊邊角角。那10平方米爭議曾經有過一個調解協議,賠償只不過區區2000元。
10平方米、2000元,三條命,何以至此?
中國農村缺土地嗎?一面是大量土地拋荒,隨處可見頹倒的老宅;另一面卻是10平方米宅基地鬧出三條人命。這讓人怎麼理解呢?
歐金中微博自述中說前前後後加在一起400平方米,國家批下來100多平方米,卻被土地局浩浩蕩蕩幾十人拆了個大洞——這是農村宅基地建房拆違的標準操作。
值得注意的是,歐金中並沒有辨白自己沒有違建,他憤憤不平的是執法「雙標」。言下之意是其他人違建並未被拆。如果情況屬實,他確實有理由不滿。他甚至應該更不滿,為什麼農民自家的宅基地建房會受到如此多的限制?
中國有1.7億畝宅基地,相當於1133萬公頃,遠高於全國城鎮總面積的943.1萬公頃。地是不缺的,歐金中和他的鄰居們每家造個400平方米,地也足夠、足夠。
可是,10平方米的宅基地就鬧出了三條人命,價值2000元。這才是悲劇所在,與有沒有「村霸」何干?
如果農村集體土地的用地更靈活些,村集體在解決這類土地權益爭執時多一些調整的籌碼,這場紛爭不至於會鬧到如此悲慘的結果。
中國農村多如牛毛的宅基地爭議、引發的無數矛盾和事件、為之付出的治理成本,到底為了什麼?說到底只是為了城裏人對鄉村的怪異、荒謬的想像。
03
被「保護」與被限制的中國農村
對鄉村一無所知的城裏人把農業高舉到無以復加的地位時,卻按照自身的需求和想像,把農村五花大綁地「保護」了起來。
世界上可能沒有比中國農村更為複雜的空間了,光影交錯、眼花繚亂、支離破碎、寸步難行。國、省、地、縣、鎮層層套嵌,再加上各種政策經年累月反覆橫跳後的遺規無數。
中國農村物理空間廣大,中國農村的政策空間卻是窄到令人窒息。
規則之外還有潛規則,比如歐金中受贈的100平方米土地,在官方規則中如何認定是一回事,在民間習俗中可能就是另一回事。城裏人想像中法治嚴明的強勢治理,在鄉村根本行不通。
農村能按照城市裏的警民比配置治安力量嗎?村里打110也做到5分鐘到達嗎?歐金中和鄰居們的紛爭無論是非曲折,只要他們之間不妥協,就沒有個了局。事情不鬧大前,都不能怎麼樣。事情鬧大了,又能怎麼樣?
複雜的規則和潛規則之間不斷碰撞,火星四濺、沒完沒了,總有一堆乾柴會被點燃。
歐金中是好人、老實人,但他也是那堆乾柴。因人舉報被拆了房,長期的爭議無法解決,親戚間的反目成仇,鄰裏間的世代恩怨,其中的焦慮痛苦可以想像。
站在同情歐金中的立場上,責備他的鄰居們沒有「讓他一尺又何妨」的器量言之成理。站在譴責歐金中的立場上,批評他2000元代價的妥協也不肯出,也能言之成理。
可是,和1.7億畝的龐大數字相比,一尺兩尺三四尺本來都不是問題。
看上去廣袤相連的農村空間,卻在無數政策限制之下不能越雷池半步。歐金中和他的鄰居們,只是在有限空間中拼命掙扎、彼此傾軋的可憐人。
04
農業束縛了農村,
農村束縛了農民
農村宅基地問題早已列入了改革的議程。
宅基地確權工作,歐金中他們村做了沒有?各路鍵盤俠在「誰是村霸」的口水戰中,看不到這個議題,令人感到遺憾。
好像沒有人關心農村土地的事,即使出了人命也無人關心,「農村就該是那樣的」早已深入人心。
中國農村被關心、被重視、被歌頌,也被觀念固化。就像農民是天生的一樣,農村就是搞農業的,這是農村空間的唯一主題。
農村的空間裏沒有人,只有農民。說得神聖崇高也好,熱淚盈眶地歌頌也罷,所謂農民,都是特殊的存在,從出生起就被特殊安排,以服從農業這個主題。
所以,他們住房是被規定的,這是保護農業的邏輯。他們的土地是不可以隨便買賣的,這也是出於保護農業的邏輯。他們的土地用途被規定得死死的,種主糧的不能種菜,種菜的不能蓋房,這還是保護農業的邏輯。
農村土地名義上屬於農民,然而實際上那只是屬於他們的義務,而不是他們的財產。這就是中國農村土地政策的實質。
城裏人堅信這是對農民、農村、農業的「保護」。結果卻是農業束縛了農村,農村束縛了農民。歸根結底,是「保護」束縛了農業,一連串的因果肇始,就是「無微不至」的「保護」。
多年保護之下,這世上沒有比農業更不吸引人的產業了,也沒有比農村更乏味窒息的空間了。這是無數歌頌、讚揚掩蓋不了殘酷的事實。
農村創業者被廣為傳頌,但是「逃離農村」的腳步何時停止過?連歐金中也被傳聞說城裏有商品房,如果真是如此,那不是歐金中的瑕疵,卻是他悲劇中的悲劇——他對農村的留戀,卻化為了殺人和殞命的執念。
比他年輕的一代,更多的是匆匆離開,甚至不回頭看一眼。等這一代老的逝去、小的離去,農村也就沒了。
至於「村霸」,即便有也不過是過渡現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但凡有些能力、有些想法的都走了,「霸」了又有什麼意義?逼仄的空間裏沒有鄉賢,也吸引不到外來的精英,霸無可霸。
我們的城市化就是這樣別具一格,城市吞噬了部分農村空間,剩下的自生自滅。農村被劃定的「政策空間」阻止了所有成長的可能。歐金中們的選擇,只有逃離或困守的二選一。
歐金中事件,揭示了一些重要的真相,卻在一片喧囂中無人關心。
所謂悲劇,莫過於始於荒謬、歸於荒謬。無辜者的血,白白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