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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不滿、憤怒 他為何仍能大權在握?

最近幾周我反覆聽到列寧在1917年1月作出的預言,他說一場決定性的起義可能會在幾十年後出現——預言作出的一個月後俄羅斯革命開始了——我也聽到,直到20世紀80年代,蘇聯還以為它能夠永遠存在。「我們有自己的歷史道路要走,你們永遠不會理解我們,」艾奇耶夫對我說。「你永遠不會理解俄羅斯,因為它還不理解它自己。」

俄羅斯摩爾曼斯克,展示着一架噴氣式戰鬥機的戰爭紀念公園。

她走進咖啡館,臉上的口罩寫着「我不害怕,你也別怕」。一個穿皮夾克的男人跟着她進來,看她在我身邊坐下,然後就不見了。另一個穿背心、戴灰色帽子的男人在外面等着。

我們走出去時,他跟在了後面。

那時我在採訪維奧萊塔·格魯蒂娜(Violetta Grudina),俄羅斯北極城市摩爾曼斯克的一位活動人士,與正在獄中的反對派領袖阿列克謝·A·納瓦爾尼(Aleksei A. Navalny)是盟友。她剛剛結束一場絕食抗議,當時正在恢復中。在不間斷的監視下,她承認自己處於一種隱約的、令人麻木的絕望中。

「我們都被困在一個陷阱里——暴君設下的陷阱,」格魯蒂娜說。「這種麻木是源自你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但什麼也沒有改變——這讓人很難過。」

俄羅斯是一個要麼沒有任何改變,要麼一切都改變的國家。在本周末的全國議會選舉前夕,弗拉基米爾·V·普京(Vladimir V. Putin)總統那包裹着一層舒適的穩定性的威權統治達到了一個新頂點。在許多人看來,普京依然是一位英雄,尤其是因為他在外交上的堅決自信,而反對他的人已經敗退到自欺欺人的綠洲或平行世界裏。

從8月24日到9月7日,我和攝影師謝爾蓋·波諾馬雷夫(Sergey Ponomarev)從北向南穿越俄羅斯——從北極到高加索的車臣共和國,行程約4800公里——以求探明為什麼在位20年的普京仍能掌控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

五天的火車臥鋪旅程,帶我們走上了一段俄羅斯特有的、縱貫其遼闊疆域的競選路線。在摩爾曼斯克,為了讓格魯蒂娜無法參選而採取的手段包括強行讓她住進新冠病房。在車臣,對該地區強人統治者發起挑戰的人,似乎追求的是儘可能少得票。

「你不能說,『換個人來接手吧,』」普京所在的統一俄羅斯黨的候選人阿特約姆·吉爾亞諾夫(Artyom Kiryanov)在俄羅斯中部的瓦爾代湖畔對我說。「根本沒有這樣的替代選項。」

摩爾曼斯克地區的一個鄉村市場裏,一個人在自己的汽車上貼了朋友的競選海報。許多反對派候選人被取消了資格。

活動人士維奧萊塔·格魯蒂娜受到了不間斷的監視,她與獄中的反對派領袖阿列克謝·A·納瓦爾尼是盟友。

8月下旬,北極海岸泰瑞伯卡村的一些俄羅斯遊客甚至不知道即將舉行議會選舉。

統一俄羅斯黨本周看起來是志在必得,不過可能會有相當一部分抗議投票,儘管選舉從根本上是一種安排好的活動。我們感到人們的情緒主要是恐懼——害怕因為異議受到懲罰,或失去他們已有的東西,或貧窮與戰爭的陰影。我們接觸到的許多人對官員腐敗、工資增長停滯、養老金過低和價格上漲已經忍無可忍,但是願意去面對後普京時代的不確定性的人卻少之又少。

「我擔心一旦出現變局,」生活在南方城市沃羅涅日的工程師維塔利·托卡連科(Vitaly Tokarenko)說,「就會有流血。」

此行讓我們親身體會到俄羅斯的政府監控在不斷擴大。在摩爾曼斯克,穿背心、戴灰帽的男人跟着我們穿街過巷,來到我們的酒店門口。一個半小時後,拍完照片的格魯蒂娜離開了,他沒有跟着。

「他可能在等你,」她發短訊告訴我。

索洛韋茨基:創造「綠洲」

向南行駛的夜行火車和渡輪帶我們穿過北極圈,來到位於白海的索洛韋茨基群島。坐落在冰川形成的壯闊丘陵間的,是俄羅斯東正教最受尊崇、翻修費用最高的修道院之一,該教會是普京的核心支柱。

因此,能見到奧列格·科多拉(Oleg Kodola)非常難得,這位52歲的旅遊經紀就在修道院外工作,他堅持認為,「任何支持本屆政府的行為都是極其惡劣的。」他說他投給共產黨,這是削弱統一俄羅斯黨的最大希望。

與其等着政府修好他餐館前的馬路,從他使用的碼頭移走船隻殘骸,他打算自己動手。這是反映俄羅斯一個全國現象的生動案例——異見者正退回到自己的世界。

「我們計劃在這裏創造一片綠洲,」他說,「表明在沒有國家的地方,一切都很好。」

索洛維茨基群島險惡的一面顯示了政治鎮壓可能導致的後果。

最近對這些島嶼的重建主要關注精神世界。

而早期蘇聯人在這裏建造了一個龐大的監獄營地,成為了後來古拉格的前身。

在一次朝聖者之旅中,導遊很少提到那段歷史。

在曾經是勞改營最臭名昭著的監獄的一座山頂教堂,導遊奧爾加·魯西娜(Olga Rusina)對獄警在教堂大門上鑿出的詭異窺視孔,以及草地上據說是行刑隊用來瞄準的一圈石頭隻字不提。

「我不想讓這些悲劇給你們帶來太多心理負擔,」她對一行人說道。

她的態度讓我很吃驚,因為她曾說過,她的曾祖父、曾祖母和另一個親戚都在索洛維茨基勞改營里喪生。

後來我才知道,她把家庭的悲劇歸咎於個人,而不是國家。把他們送到這裏的不是克林姆林宮,而是對他們心懷嫉妒、指責他們是富農的村民。其中暗含的一層意思:民主是致命的。

瓦爾代:特權階層的權力

再往南,樹木越來越高,人口也更加稠密。但在聖彼得堡與莫斯科的中間,在原始的瓦爾代湖鬱鬱蔥蔥的綠色岸邊,仍有可能遇到徹底的寂靜。

這種寂靜偶爾會被轟鳴作響的直升機打破。普京喜歡來這裏,越來越多與他關係密切的人也是如此。塔蒂亞娜·馬卡羅娃(Tatyana Makarova)之所以能看出來這一點,是因為她所在的亞舍羅沃村及其周邊地區建起了規模龐大的建築群,幾乎切斷了村民前往湖泊的路。這些建築群門口有老鷹和咆哮的熊的雕塑,裏面有自己的教堂,氣勢十足的圍牆上裝有鐵絲網。

現年48歲、經營着一家小型清潔公司的馬卡羅娃帶頭反對新的建築工程,與她的鄰居們一起跟俄羅斯一些最有權勢的男人進行了鬥爭。她的故事表明,俄羅斯人並不是在試圖推翻普京,而是在想方設法從細微處改變他所掌控的體制。

「我們的工作就是不斷製造問題,」她說。「然後他們才會聽到我們的聲音。」

塔蒂亞娜·馬卡羅娃帶頭反對她所在村莊及周邊地區的新建築群,她和鄰居們與俄羅斯最有權勢的一些人展開了對抗。

這些建築群門口有老鷹和咆哮的熊的雕塑,裏面有自己的教堂,氣勢十足的圍牆上裝有鐵絲網。

瓦爾代湖的漁民。儘管這裏是國家公園,但新的宅院正在侵蝕湖岸。

她和鄰居們拍下YouTube視頻,遞交了正式投訴,並向媒體展示了那些新宅院如何侵佔了湖岸——這顯然破壞了這個國家公園的環境。走過據她說為了讓村民遠離湖泊而種下的多刺灌木叢,她帶我們來到一小片湖濱,她說她的組織已經用行動成功讓這裏回歸公共用途。

馬卡羅娃堅稱自己不是革命者,只不過是希望每個人都遵守法律。她說,更大的問題在於,因為這個國家的血腥歷史,大多數俄羅斯人都害怕捲入政治。因此,沒有權力的人很容易就被掌權者利用。

「因為他們家庭遭遇了那些巨大的災禍,人們發現自己什麼也決定不了,小人物什麼也決定不了,」馬卡羅娃說。「只要不干涉,你就能活下來。」

當我們離開馬卡羅娃的家,我前一天就注意到的一輛灰色旅行車就停在幾十米開外。它跟着我們駛離馬卡羅娃的村子,當我們繞道穿過另一個村子時,它停在了主路上,隨後繼續跟隨我們來到酒店的停車場。

沃羅涅日:生態時髦美學

普京得以保住權力的另一個原因是,許多俄羅斯人的生活確實得到了改善。我們穿過莫斯科明亮的燈火,在沃羅涅日醒來,這是一個有百萬人口的城市,在俄羅斯流行文化中,它經常讓人聯想起首都以外地區的乏味無趣。

沃羅涅日是克里姆林宮雄心勃勃的城市重建計劃的一個例證。

它正在用公園、現代遊樂場、自行車道和步行道來重塑單調乏味的城市。

政府官員仍然被認為是腐敗的。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國家至少有一部分財富是在向下滲透。

「我總是想,『偷吧,但也要為我們做點事,』」我在沃羅涅日遇到的一位45歲的老師尤利婭·利西納(Yulia Lisina)說。「因為在90年代,感覺他們只管偷竊。」

在如今被鞦韆、光滑長椅、傾斜小路和精心維護的植被裝點的蘇聯廣場上,我在雨中走近一個打着傘獨行的人。這名男子名叫尤里·馬特維耶夫(Yuri Matveyev),今年66歲,他說他因襲擊服刑15年後剛剛出獄。

他不打算在選舉中投票。他說,作為一名極端民族主義者,他覺得自己的觀點沒有被選票所代表。但他承認,城市的部分地區已經煥然一新。

「我們的高速公路不比德國的差,」他說。

即將重新開放的奧爾約諾利公園有一個木板牆面的建築,蜿蜒穿過樹叢,頂部有一個走道,裏面有一個美食廣場,後面有一個放戶外電影的空間。政治分析人士認為,這些翻新工程膚淺的生態時髦美學是為了安撫那些嚮往西方的年輕中產階級,否則他們可能會準備進行抗議。沃羅涅日的官員表示,他們希望在城市規劃中複製西歐城市的感覺——但政治又是另一回事。

「民主是一種需要學習的東西,」在這裏競選連任的統一俄羅斯黨議員安德烈·馬爾科夫(Andrei Markov)說。「我們才學了30年。」

羅斯托夫:「普京就是一切」

但俄羅斯仍然存在着一些表面上的民主,克里姆林宮需要選票。為了見一見統一俄羅斯黨最有前途的新選民,我在沃羅涅日以南約480公里的地方下了火車,坐出租車前往俄羅斯與烏克蘭邊境。

在煤礦小鎮諾沃沙赫金斯克一家購物中心二樓的空氣曲棍球桌旁,我發現一小群人在等政府辦公室開門。他們中至少有五人是烏克蘭邊境上由克里姆林宮支持的分離主義地區的居民,他們是剛剛宣誓入籍的俄羅斯公民。

他們來這裏主要是為了開設在線政府服務賬戶,這將允許他們在選舉中遠程投票。

「我支持統一俄羅斯黨,」其中一名45歲的女性說,她只說了她的名字娜塔莉亞。「普京就是我的一切。」

分離主義地區的老兵和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的支持者在烏克蘭頓河畔羅斯托夫舉行的紀念儀式上。

羅斯托夫地區的一所房子。普京去年簡化了烏克蘭分離主義地區的居民獲得俄羅斯公民身份的程序。

頓河畔羅斯托夫的一個市場。

去年,普京簡化了烏克蘭分離主義地區的居民獲得俄羅斯公民身份的程序,並實際發放了數十萬本護照,以加強俄羅斯的控制。統一俄羅斯黨在該地區最知名的候選人是亞歷山大·博羅代(Aleksandr Borodai)——他是2014年戰爭爆發後,所謂的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的第一位「總理「——他的工作似乎是充實該黨的民族主義勢力。

「我們必須預期會爆發戰爭並做好準備,「博羅代上周表示,他警告稱,與美國的衝突迫在眉睫。

2014年,普京吞併克里米亞的行動讓他的支持率飆升。最近,俄羅斯國內對類似提高退休年齡等問題的擔憂佔據了輿論中心,普京的支持率已降至60%左右。但一些俄羅斯知名人士表示,他們希望看到普京在國內外採取更強硬的路線。

博羅代的一名助手帖木兒·奧克克特(Timur Okkert)同意與我見面,儘管他說我代表的是一份「敵對刊物」。他給我介紹了另一位歸化的俄羅斯公民:亞歷山大·蓋迪(Aleksandr Gaydey),一名臭名昭著的前烏克蘭叛軍指揮官,他抱怨俄羅斯對國內反對派不夠強硬。

一旦反克里姆林宮的起義開始,蓋迪喝着一罐可樂發誓說,「我會第一個粉碎它。我會用力碾碎它。」

車臣:金錢的力量

最後一段火車旅行把我帶到了車臣首府格羅茲尼的普京大道上那些修剪完美的樹籬前。這裏的一些商店有裸露的磚牆和假的美國車牌,有叫「索倫」(Soren)這樣的名字的咖啡館,以及像「我們有滴濾(咖啡)」這樣的招牌。政府大樓上掛着普京的巨幅畫像,每個重要路口都有警察,人們普遍害怕批評政府。

這就是俄羅斯的未來嗎?

車臣證明了金錢和記憶的力量能促使人們接受強人統治。

不到20年前,格羅茲尼還是一片廢墟,它被二戰以來歐洲最具破壞性的轟炸行動摧毀了。

克里姆林宮資助的車臣統治者拉姆贊·卡德羅夫今年將競選連任。上一次,他以95%的投票率獲得了98%的選票。

這與普京和統一俄羅斯黨經常在車臣取得的成果相似。

拉姆贊·卡德羅夫(Ramzan Kadyrov)在選舉中最有名的對手是格羅茲尼前市長伊薩·哈濟穆拉多夫(Isa Khadzhimuradov)。後者拒絕和我見面。我查閱了他的政黨的格羅茲尼分部地址——該分部是為了維護民主假象的「體制性反對派」組織的其中一個——然後我順便拜訪了那裏。

我在辦公室遇見了75歲的地區黨委書記馬麗卡·巴拉耶娃(Malika Balayeva),她日常是教育工作者工會的一名僱員。她形容她的候選人哈濟穆拉多夫「非常積極,非常謙遜」。

她會投票給誰?

「我當然會投給卡德羅夫,」她說。「一個人必須誠實,必須知道什麼對人民最好。」

儘管如此,我還是聽到了私下傳播的不滿和疲憊的聲音,甚至有人猜測,儘管沒有進行競選活動,哈濟穆拉多夫仍能獲得相當大一部分支持。

我見到了少數仍在車臣活動的人權觀察員之一,明凱爾·艾奇耶夫(Minkail Ezhiyev)。他說,「鑑於現實的某些方面,」有很多話他不能說。但他指出,俄羅斯絕對是難以預測的。他大膽地說,莫斯科上百萬人突然進行抗議導致的後果可能會波及全國。

這讓我想起,最近幾周我反覆聽到列寧在1917年1月作出的預言,他說一場決定性的起義可能會在幾十年後出現——預言作出的一個月後俄羅斯革命開始了——我也聽到,直到20世紀80年代,蘇聯還以為它能夠永遠存在。

「我們有自己的歷史道路要走,你們永遠不會理解我們,」艾奇耶夫對我說。「你永遠不會理解俄羅斯,因為它還不理解它自己。」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紐約時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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