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總統業已出逃，塔利班即將重新統治阿富汗。全世界的人都在追問，塔利班會變得溫和嗎？還會像以前那麼極端反世俗、反現代文明嗎？會徹底與恐怖主義切割，放棄對外輸出原教旨主義嗎？國內有一種觀點認為塔利班已經洗心革面，放棄了以前的極端主義主張，正在變成一個相對溫和的、「專注於內政」的政權。那麼，塔利班真的是棄惡從善了嗎？筆者根據掌握的一些資料，做一些簡單判斷分析。
塔利班戰士佔領總統府
一、塔利班的核心領導階層仍然主要是極端保守的伊斯蘭教士
欲了解一個政權的政治光譜，最直觀的參照物是它的領導階層的出身背景和政治主張。塔利班的領導階層，以鄉村毛拉（مَوْلَى,，Mawla，教士的意思）為主，他們頂多上過初級宗教學校，甚至其中不乏是文盲。前塔利班高官扎伊夫出版的回憶錄稱，塔利班創始人奧馬爾是個絲毫沒有現代知識的人，塔利班政權裏面更沒有懂得理財和管經濟的，他們就連對《古蘭經》都能不完全了解，更多的是原始的宗教狂熱。
塔利班的這種情形，跟伊斯蘭世界其他原教旨主義組織還不太一樣，伊朗伊斯蘭革命派和埃及穆斯林兄弟會，其核心多是精通宗教義理的高級毛拉，對現代文明尚有接納和兼容的部分。但塔利班根植於社會最底層，阿富汗又是伊斯蘭世界最落後的區域，其保守主義色彩尤其明顯。
奧馬爾病亡後，較為溫和的曼蘇爾接替他擔任塔利班最高領袖，僅僅兩年多後，曼蘇爾又死於美軍的空襲。塔利班目前最領袖是阿洪扎達（Haibatullah Akhunzada），他曾經是奧馬爾的副手，1996年後擔任過宗教法庭首席法官，塔利班第一次掌權期間大部分殘酷而保守的教令就是他制訂的，是塔利班內部「鷹派」人物代表。
塔利班最高領袖阿洪扎達，一個極其神秘的人物，從不公開露面
除了阿洪扎達外，塔利班其他核心人物也絕大多數是極端保守主義者。其中，最有權力的是西拉柱丁·哈卡尼（Sirajuddin Haqqani）和阿卜杜拉·哈基姆·哈卡尼（Abdul Hakim Haqqani）兄弟，他們是塔利班集團中最激進力量——哈卡尼網絡（Haqqani network）的掌門人，哈卡尼網絡熱衷於「聖戰」，與基地組織關係密切，策劃了多起自殺式炸彈襲擊，被多個國家列入恐怖組織名單。塔利班軍政崗位關鍵指揮官、各省省長，也都是保守派毛拉出身。
雖然目前塔利班為了改善形象，啟用了一些溫和派，比如前不久來華訪問的巴拉達爾。但是這些人就像國民黨政權的翁文灝或嚴家淦，本來在權力系統中就沒有什麼根基，巴拉達爾曾經長期擔任駐巴基斯坦代表，又坐過好幾年監獄，他既不可能節制哈卡尼網絡，也無力指揮各路諸侯。有消息說，巴拉達爾未來會擔任阿富汗總統，但是並不代表他會真正統治這個國家，因為，阿富汗總統上面還將會有伊朗「專家委員會」和「最高領袖」之類的太上皇機構，毛拉們將擁有最高裁決權，因此，即使巴拉達爾當總統，對於改變塔利班的性質意義也不大。
塔利班儘管聲稱要成立一個包容性的政府，但是鑑於塔利班掌握絕對軍事實力，以及極端主義組織自身的強烈排他性，世俗派的精英不可能分享到權力，頂多做個新政權的點綴而已。可以預見，阿富汗未來中短期內塔利班仍舊是保守主義分子掌權，溫和主義在塔利班內部很難有市場，這也是人類政治的普遍規律——一個政權內的鴿派永遠競爭不過鷹派。
二、塔利班建立神權國家，以伊斯蘭教法治國的目標未發生改變
塔利班運動復興以來，就重新打出「阿富汗伊斯蘭埃米爾國」（دافغانستاناسلاميامارات，The Islamic Emirate of Afghanistan）的國號。塔利班每佔領一地，都要掛上埃米爾國的旗幟，即使之前去多哈跟美國談判，也堅持以「阿富汗伊斯蘭埃米爾國」的名義與美國簽協議，堅決拒絕被稱為「塔利班集團」。所以，未來阿富汗的國號基本確定無疑是「阿富汗伊斯蘭埃米爾國」。
關於Islamic Emirate of Afghanistan，中文普遍採用「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的譯法，這是沿襲了過去對阿聯酋的錯誤翻譯。Emirate是「埃米爾國」的意思，「埃米爾」則是伊斯蘭世界政教合一領袖的一種，類似的稱謂還有哈里發、蘇丹等。因此，「埃米爾國」是一個強烈表明宗教立場的國號，「酋長國」這種翻譯法，未能反映政體的實質內涵，容易讓人望文生義，以為是個部族國家。
阿富汗伊斯蘭埃米爾國的國旗
塔利班運動興起之後，處處仿阿拉伯傳統的哈里發制度，建立神權體系。1996年，奧馬爾從坎大哈神殿中，取出一件被認為是穆罕穆德斗篷的東西，由部下披在身上，以顯示繼承了四大哈里發的衣缽。但是鑑於哈里發是全伊斯蘭世界政教領袖的稱謂，而阿富汗處於伊斯蘭邊緣地位，奧馬爾尚不敢僭越，於是採用「埃米爾」的稱號，意思是某個區域的政教合一的領袖。
採用什麼國號，最直觀反映國家將實行什麼樣的政體，就像叫「帝國」和「共和國」有天壤之別，共和國政體裏面，普通的「共和國」與「人民共和國」、「社會主義共和國」也有根本差異。塔利班堅持「埃米爾國」的稱謂，而不願意接受全球穆斯林國家普遍採用的「伊斯蘭共和國」的稱謂，這表明他們的目標不是建立一個世俗主義國家，而是神權統治國家；這個國家的最高領袖不是世俗主義的總統，而是政教合一的埃米爾。所以，未來阿富汗將會像伊朗一樣，是由一小群宗教人士統治監護的國家。
國號背後蘊含的更深層問題，是阿富汗社會未來是否以沙利亞法為指導。塔利班一直堅持廢除近十幾年建立的世俗主義法律體系，並且將其貼上民族主義和宗教的標籤，把它稱為是西方人強加給阿富汗穆斯林的。塔利班認為只有實行沙利亞法（伊斯蘭宗教法，الشريعة，al-Shari『ah law））治國，建立一個以哈乃斐教法基礎的伊斯蘭體系，才能實現獨立與和平。巴拉達爾在外交活動中，一再重申的建立阿富汗「伊斯蘭政府」的主張，其本質也是以伊斯蘭教法治國，而非以世俗法治國。
所以，以宗教法治國是塔利班的立命之本，是不可動搖的最基本底線，就像民進黨不會放棄「台獨」，南非白人政權不放棄「種族隔離」。即便是跟美國談判中，塔利班也毫不動搖這個底線，《美塔多哈協議》英語文本第8a條指出「通過伊斯蘭全面制度化實現和平」，8b條指出「確保伊斯蘭主權」；烏爾都語文本第3條稱「阿富汗局勢各方都應該尊重我們伊斯蘭烏瑪的偉大信條」。烏瑪（أمة、Ummah）是伊斯蘭政治話語體系中很重要一個詞彙，其本意是社群，近代伊斯蘭復興運動後，賦予它純潔的宗教烏托邦的含義，「尊重伊斯蘭烏瑪」，言外之意就是建立沙利亞法治國的社會。
前幾天，塔利班重新佔領它的起源地坎大哈之後，立刻把電台命名為「沙利亞法之聲」，表明國家媒體應該以傳播伊斯蘭教法為使命。可以預見，未來的阿富汗是一個以人類文明最為保守、最遠離現代的意識形態——沙利亞法全面指導的國家，渙散的世俗力量也無法阻止塔利班這麼去做。
三、塔利班在其佔領區的社會管理政策
判斷塔利班未來的會怎麼做，最靠譜的分析途徑是觀察塔利班過去幾年在其統治區如何管制社會，以及與第一次執政時期有什麼區別。
由於塔利班封鎖非常嚴重，其統治區內的真實情景，很少為人所知，但是從2019年1月到2020年4月，著名國際組織Human Right Watch（HRW）獲准在塔利班統治區做了138次採訪，受訪者除了普通平民外，還對塔利班官員、指揮官和戰鬥人員做了120次面對面的採訪，給外界披露了最詳細的塔利班統治區的社會情況。
HRW透露的大量細節表明，塔利班雖然不像第一次執政期間那麼殘酷無情，立場有所鬆動，但是以伊斯蘭教法抗拒人類普世文明的本質沒有改變。
第一，關於女性受教育的權利。塔利班雖然不再明文規定女性不准接受教育，但是仍然是非常不鼓勵的態度。塔利班統治區女孩最多能上到六年級或12歲之前，女孩進入青春期之後絕對不能再接受教育。比較保守的官員統治的省份，甚至連放棄了以往絕對禁止女性接受教育的主張，但是仍然持非常歧視的政策。據估算，塔利班統治區的小學，女生比例僅為四分之一左右，中學以上則無女生。
第二，塔利班在統治區全面廢除原阿富汗政府制訂的世俗法律，普遍建立起宗教法庭，法官由毛拉擔任，依據伊斯蘭教法處理司法事務。雖然宗教法庭的庭審速度和廉潔程度好於阿富汗政府的法庭，但是懲罰極其殘酷、落後。聯合國調查組也記錄了有人因為被誣告偷盜摩托車就被砍去一隻手，有婦女被揭發與男性通姦，就被判處死刑，並且在塔利班政權擔任官員的父親和哥哥親自行刑，以示堅決捍衛教法，大義滅親。
第三，塔利班繼續在統治區恢復「道德勸誡懲罰部」（دفضیلتتبلیغاتواودمعاونیتمخنیويوزارت，Ministry for the Propagation of Virtue and the Prevention of Vice）僱傭宗教警察監督人們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女性必須身穿長袍、罩住臉部；禁止看電視、使用智能手機、聽音樂，認為這些都是傷風敗俗行為，會接觸外界不良信息；男性必須留鬍子，不准穿西裝；禁止養狗，玩寵物，玩撲克牌等。最為突兀的行為是，在乾旱農村地區，女性不得不外出到水井或河流旁洗衣服，於是塔利班政權下令在水井旁修建圍牆，防止男性接近他們。
塔利班統治區的婦女
今年5月夏季攻勢以來，塔利班一邊對外樹立溫和形象，一邊卻在新佔領地區依然推行沙利亞法，監察人們的行為，限制女性的權利，燒毀公立學校、圖書館和計算機實驗室，正像馬扎里沙里夫（阿烏邊境城市）一位教師所說的：「我們起初在電視上看到塔利班的種種採訪，覺得他們好像已經改變了，但當我近距離看到塔利班時，他們根本沒有改變。」
塔利班人員在焚書
塔利班佔領的城市，人們正在抹去女性廣告畫，因為這不符合「道德勸誡懲罰部」的規定
四、塔利班會放棄對外輸出原教旨主義嗎？
這兩年塔利班為了改善國際形象，尤其是為了讓美軍撤出阿富汗，對國際恐怖勢力做了一些含糊其辭的切割。那麼，塔利班真的會放棄對外輸出原教旨主義，以及對異教徒的「聖戰」呢？從塔利班的行動和思想上看未必是這樣。
第一，塔利班的指導思想仍舊具有濃厚的「國際主義」，它不僅僅要謀求阿富汗的獨立與宗教淨化，還有更高的使命——建立全球性理想的穆斯林烏瑪(Ummah）。儘管過去塔利班在美軍和阿富汗政府軍圍剿下處境很艱難，但是它對伊斯蘭世界事務有高度的熱心，同時，全球幾乎所有的伊斯蘭恐怖主義與塔利班都有關聯，甚至很多不乏是它支持孵化的。因此，塔利班重新獲得政權後，不可能不關注伊斯蘭世界的問題。最近塔利班做出的各種不干涉他國穆斯林事務的保證並不一定靠譜。
塔利班慶祝聖戰的勝利
第二，塔利班目前的政治、軍事動員依舊是以對異教徒的「聖戰」為號召，塔利班的勝利進一步強化了阿富汗人民的「聖戰」思想。據從塔利班統治區逃出的人講，目前塔利班在農村招兵很容易，全村一半以上的年輕人都會踴躍報名，都願意去做與異教徒聖戰的殉難者。塔利班最高領袖阿洪扎達也是聖戰的積極鼓吹者，他的最有名著作是《信徒指揮官對聖戰者的指示》（لارسوویمجاهدینوتهداميرالمومنين）。所以，目前阿富汗已經形成了很完善的「聖戰」機制，塔利班掌權後不搞對外聖戰則已，但是如果煽動聖戰的話，操作起來很容易。
第三，塔利班復國後進行意識形態輸出，支持或扶植他國的極端主義，這非常符合其自身利益的。從國內情況來講，塔利班經濟治理能力很值得懷疑，阿富汗發展經濟的條件也很差，如果未來阿富汗不能走上經濟發展的快車道，塔利班很可能會加大對外宗教輸出力度，這是凝聚國內人心，轉移社會注意力，擴大政權的合法性的最佳途徑。
從國際形勢來講，塔利班主義在伊斯蘭世界已經頗具影響力，可以說，目前是與瓦哈比主義、霍梅尼主義並駕齊驅的伊斯蘭世界三大思潮，是塔利班擴展國際影響力的最好工具和支點，它也不會輕易放棄的。
所以，如同伊朗神權政權建立之後，廣泛向全球什葉派輸出革命一樣，阿富汗未來有可能在周邊輸出「塔利班主義」，並且塔利班比伊朗什葉派具備更便利的民族、宗教紐帶。阿富汗的三大民族普什圖族、烏孜別克族和塔吉克族均是跨境民族，目前的巴基斯坦塔利班運動和烏茲別克伊斯蘭運動均與塔利班有千絲萬縷關係，塔利班的勝利很可能加劇這兩個國家的「塔利班化」。而這些地區都毗鄰中國西部，對中國的邊疆地區安全將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也值得緊密關注。
五、如何看待塔利班最近的行為
一個政權即將誕生的時候，為了在國內減少奪權阻力，在國際獲得承認，往往會後退一小步，以一個溫和的國際形象來欺騙麻痹世界，這樣的例子在全球現代史上屢見不鮮，1932年的希特拉、1979年的霍梅尼都是如此。回國前的霍梅尼，曾經信誓旦旦地保證革命後的伊朗「實行民主制度」，甚至說自己對權力毫無興趣，然而他之後不久就不顧年老體邁，擔任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最高領袖。這些政權一旦地位穩固後，會立即變本加厲執行之前的理念主張。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基本可以認定：塔利班雖然有所改變，但是它所改變的只是婦女權利這些不太重要的方面，對於是否以沙利亞法治國這個核心問題上，絲毫沒有讓步；塔利班只不過是變得更聰明，更隱蔽去推行它的宗教主張，而不是放棄了它的宗教主張；由於塔利班堅持獨享政權，社會精英不可能進入塔利班政權，塔利班的核心權力依然掌握在鄉村毛拉手中，它意識形態不可能在短時期內有改進。
塔利班的復國，或許可以終結戰亂對阿富汗人民的蹂躪，讓人民享受和平安定，但是鑑於塔利班落後的、極端保守的、違背人類歷史潮流的意識形態，它不可能建立一個文明的國家。這一切將對包括在中國新疆在內的周邊地區產生什麼樣的影響，還是個未知數。
然而，中國一些人對塔利班抱有莫名的好感，認為塔利班解放了阿富汗人民，認為塔利班已經徹底洗心革面，變成一個好政權，認為塔利班復國對中國是巨大利好，這些判斷都未免太唐突、太樂觀。不要把塔利班想像的太美好，至少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