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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寫「出身」 曾經最頭痛的一件事

—從「出身」想起的那些事

作者:

出國幾年了,我們都很想家。在國外有了自己的小家,但國內父母的家,是我們成長的地方,不管離開多久,多麼遙遠,總是那心中永遠的惦記,惦記着那裏的親人,朋友,更想見見那塊熟悉的土地,我們出生和生長的故鄉。我和先生開始收拾行李,定機票,飛向那塊天天想,日日盼的地方。

飛行了十幾個小時,入境了,我們開始填表格,填姓名,性別,出生年月日,這些對於我們,經常出國旅行,填的表格的內容是太熟悉了,也習以為常了。突然,我先生用胳膊肘碰碰我,問到:「有出身嗎?」我說:「什麼?」他又重複了一遍,說:「我問要不要填出身?」我笑了,答道:「都什麼年代了,不會有了吧?」但又不放心,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把那張表格看了一遍,然後堅定地回答:「沒有!」他喔了一聲,嘟嘟囔囔地說,「我最怕填那個了,總算取消了。」

是呀,「出身」這個名詞太敏感,太可怕,也太可笑,太引起我們這代人的回憶了……

記得我初次聽到這個詞是在初中的政治課上。1963年我上了初一。中學的一切都與小學不同,首先是課程多了,每個老師只教一科,一個上午有4個老師上不同的課,每天能在課堂上見到多個老師,各個老師講課的姿勢,語調,風度不同,也使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們有了機會聊天談論老師們。記得一個同學還在日記里描寫數學老師說話時口水太多,大家心靈同感,不約而同地點頭贊同。

除了語文,數學,歷史,地理,這些我們熟悉的科目,政治課是第一次進入課程。我們不知道政治課都會學什麼,而教科書很薄,只是探討做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學生。老師是大學政治系調來的。(因為我們學校是附中,不少老師是從大學來的,主要是那些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學生或老師,下放到中學也是一種下調和懲罰吧。)政治課一周兩次,而歷史和地理課一周只有一次,可見此課的分量。政治老師在第一次課上就要求我們閱讀許多課本外的材料,其中主要文章來自《毛澤東選集》,那篇文章是《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記得我回家後問父母,我爸不敢怠慢,馬上把那篇文章從「毛選」中找到,讓我放在書包里,隨時準備上政治課用。剛剛13歲的我,懵懵懂懂,沒有感到什麼,只是簡單地認為,不就是一課嗎,何必緊張?其實當時的「階級鬥爭之弦」已開始拉緊了,估計父母已有預感,只是不敢多言,生怕影響孩子。

果然不出所料,第一周的政治課籠統概括了一下課程要求後,緊接着的就是講「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了。記得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張表,列出了各個階級的名稱,然後在班裏討論。從買辦資本家,資本家,地主,富農,到貧農,僱農…本來是按照文章里的敘述,討論什麼是什麼。後來,老師讓大家對號入座,把你本人列在表裏,看你是屬於哪個階級的。

這一下,討論的氣氛開始緊張了。有人舉手自報自家是貧農,說是聽家裏說的。然後有膽子大的同學問,從什麼時候算起,是從父親還是從爺爺算起?老師的答案是:以解放前3年為界限,那時你家是什麼,那就是你的出身。課後的作業就是去問各自的家長,然後分析自己家的階級成分。

我當時很不理解,那是一篇1924年的文章,比我的父母出生還早,分析的也是那時的階級情況,而40年後情況不同了,父母都是在1950年代參加工作的,他們的階級成分是按他們的工作職務呢?還是按祖父母的呢?實在是不明白怎麼劃分。但是我不敢問政治老師,因為我是班幹部,不能給老師出難題,也不想讓同學們議論我。

回家問了父母自家的情況後,我偷偷地去找語文老師,因為我是語文課代表,與語文老師比較熟悉。這個語文老師是一個剛剛從師範學院畢業的小伙子,20多歲,單身。雖然他年紀不大,但人長得粗,看上去有30好幾。他對我們女生很好,有求必應,這增加了我的膽量去請教他。我偷偷敲開了他的辦公室門,微笑與他打招呼,然後坐下來問問題。

我不敢抱怨我心中的不滿,直接從自己家的情況問起。我告訴他,我父親解放前3年是大學生,解放後3年是研究生,如果按照解放前3年的標準劃分,我的出身應該是「學生」。可是政治老師說我們的「成分」是「學生」,不能把「成分」與「出身」混為一談,也就是說這兩項不能是一樣的。

政治老師說我的出身算是「教員」,我不同意,因為我爸爸那時還在上學,根本就沒有資格當教員呢!我還抱怨說,這種出身的劃分好像不準確,尤其是在城市裏。他肯定了我的疑問,但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告訴我不要再去問任何老師了,小心謹慎為好。

後來,沒有辦法,我只能按照政治老師的要求,把這個授予我的出身填寫在我的表格里。記得後來,這個「教員」的出身又一律改為「職員」,我至今也不明白為什麼?只是聽同學說,大家都是這麼填的。

不管是什麼「員」,在1966年開始的文革時期,這就成了非「紅5類」出身,加上家父是大學教授,我成了「臭老九」的後代,比「地富反壞右」這樣的「黑5類」好不了多少。那副「老子英雄兒好漢」的對聯爆出,反動血統論的高調宣揚,更加劇了學生中的等級劃分,變本加厲地區劃同學,製造矛盾,把原本同學之間的學友關係變成了階級鬥爭的「你死我活」,有人成為了當之不讓的「紅色接班人」,而有人在一天的時間裏成了「敵人」。

這種荒唐的變化讓人目瞪口呆,眼花繚亂,迷茫中是無法控制的內心恐懼……對於一個只有16歲的少年來說,這種無形的壓力使得我倍感壓抑,恐慌,以至於在一生中都無法解脫……(這就不難理解,我先生在填入境表格時會聯想到是否要填「出身」了。)

文革中,由於「出身問題」,受到批鬥,謾罵,人格侮辱的學生大有人在。我的兩個同學的遭遇就是真實的案列。

一個是玲玲同學,初中與我在同一個班。她人長得高大,一直坐在我的後排。每當上自習課寫作業時,她會用鉛筆輕輕地捅捅我的背,讓我回過頭去,與她對習題答案。她很有藝術細胞,愛畫畫,還贈送我一幅她的鉛筆臨摹,畫的是從她的座位上觀察到的我的背影。

我們的學校是大學的附中,同學的父母大都在大學裏工作,互相認識,但可能不熟。大家都知道各自的父母是做什麼的,但從來不知道「家庭出身」,也不知道像挖掘三尺似的曝光出來的別人家的私隱。直到1966年的文革,我才知道她父親曾被劃作「右派」,她也就無可辯駁地成為了「黑5類」(地富反壞右)中的那個「右」了。

文革開始後,班長就靠邊站了,取而代之的是紅衛兵頭頭,如果不是紅衛兵(出身非「紅色」的學生是無資格加入的),基本躲在家裏,不敢上學了。這一天,每個同學都被告知務必到班裏開會。剛剛在教室里坐定下來,就開始宣讀報紙,我記得那個標題:「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然後「頭頭」指導討論,讓「紅色」的發言,介紹他們怎麼「抄家」,耀武揚威了一把,再把矛頭指向「黑色」的,強迫他們發言與家庭劃清界線…

這時就聽「頭頭」喊:「我們班裏有階級敵人,右派崽子!」玲玲被當眾點名,被吼着從座位上站起來。只見她低着頭,臉色慘白,兩隻手不知所措地拉着衣服角。估計她根本就沒有想到平時的同學會把她當做「敵人」。我真為她委屈,她做了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待她?如果她是「敵人」,那我也就差不多了。

我很害怕,怕下一個被拉出來的會是我,只能坐在角落裏一聲不吭。然後聽到的是數落玲玲的不是,什麼眼睛向上看,看不起別人;喜歡看畫報,卷頭髮,穿花衣裳,資產階級思想……。最後歸結成了她的家庭影響,必須與她的「右派」老子決裂。(當時我差一點要笑出來,因為我在想,玲玲今天晚上到哪裏去吃飯,睡覺,如果「決裂」了?)批鬥會在「頭頭」帶領下以喊口號為結束。

我一直在想,只有16歲的少年對同班同學哪來的深仇大恨?這時我才明白這是「出身」引來的禍!

從那以後,同學們以「出身」劃為不同的群組,「紅的」絕不會與「黑的」往來。像我這樣「灰的」也有一個組,既然「灰」已經接近「黑」了,我也就不在乎了,照樣與「黑的」來往,只不過不敢在明處,怕被「紅的」罵成「不分階級界線」。

兩年後,我們「灰的」「黑的」全部被分配下鄉務農。又因為「出身」,一出生就「身負原罪」而受到懲罰。

另一個是芳芳,我的小學同學,一至六年級她都與我在同一個班級里。她學習成績好,尤其是算術,沒有做不出來的題,人聰明,大家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居里夫人」。她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區裏的重點中學。沒有想到的是在文革開始時的1966年,由於她的家庭出身,被她的紅衛兵同學圍攻,毆打,遭受人身迫害,精神受到強烈的刺激,患上了精神病。雖然長期治療,卻時好時壞,一直無法正常地生活。

她長期養病,進進出出精神病醫院,孤獨地生活在醫院裏,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她是一朵早凋的芳花,可惜一個花季少女成了那場運動的犧牲品。小學同學們都記得她的善良,純潔,凡事認真而有些執拗死板的樣子,熱心幫助同學和慷慨大方。而她的不幸,不僅使我們憐憫,悲痛,更是憤恨命運對她的不公,譴責那些迫害行為和無法無天的殘忍。

芳芳同學走了,她給我們留下了什麼呢?如果她的父親不是留學英國歸來的知識分子,她是不是不會被毆打呢?但她的父母不願意追責而選擇了沉默,把悲痛埋在心底。這是我無法理解的心痛……我無數次地問自己,如果我考上了那所重點中學,被毆打的會不會是我?(當年小學通考,我有幾道算術題做不出來,沒有考上重點學校)我慶幸沒有考上,不然我的命運不知如何……

因為「家庭出身」,1968年學校分配就業時,我不可能被留在北京,唯一的出路是下鄉,去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其實,我一直都對「家庭出身」困惑。記得1985年,我被選送去日本學習,人事處處長找到我,談到要「政審」。他說他看了我的檔案,裏面太「黑」,有親戚在美國、中國台灣和香港,問我是否知道?我想起母親告訴我的家事。

母親小時她的父親,我的外公就去世了。外公曾是當地一個有名的律師,家裏有房有地。外婆在外公去世後把房子和地全部都賣了,帶着錢和孩子到上海投奔弟弟妹妹(外婆是大姐)。生活所迫,外婆一直租房子住,把錢全部花在維持全家人的生活和孩子的教育上,才使得所有的孩子都讀了大學。

我真的佩服外婆的勇氣,如果外婆當年守着老家的家產,那一定會被劃為富農或地主的,那麼她和孩子們後來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而進了城市,她成了貧民,無房無地無工作,她的成分就變好了。這是不是與電影《活着》的某些情節有點相似?不同的是,葛優扮演的角色是把家產賭輸了,而不是賣了。

外婆的弟弟們各奔東西去國外謀生。有關這些親戚,我只是聽母親講過,知道一點點。我問那個處長,為什麼把這些親戚都寫入我的檔案中,而我根本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沒有見過面。他說這些都是從我母親的檔案里抄來的,是在1966年的文革期間,怕漏掉任何「里通國外」的蛛絲馬跡,哪怕是一個只有16歲的孩子也不會放過的。現在改革開放了,這些事情都不揪了,有許多人還恨不得有個國外的親戚呢。就這樣,我的政審通過了。

從那以後,我出國再沒有被「政審」過。從挖地三尺地搜索一個人的祖宗三代到改革開放後全面正視一個「人」,這也是社會的一大進步吧!

多年後,我回國探親又遇到人事處長,他問我,要不要把我的檔案帶走。我說,我才不要呢,你留着做個紀念吧。我告訴他,在美國,個人的履歷是從大學開始寫的,連我的10年北大荒經歷都無法計算在內,更別提什麼父母,祖父母,和其他親戚了。那才叫真正的「重在表現」呢!我就是我,什麼「出身」「成分」都與我無關。我真正地感到自由地放飛了!

說到「出身」,不得不說說我先生。他的父親(我的公公)是個孤兒,十幾歲就在餐館當學徒,為的是每天能吃上免費的三餐。好不容易學出了徒,離開家鄉到上海找工作,在錦江飯店做川菜。當年參加了工會,是工人階級的一員。解放後想自己立業,就跑到北京開一家餐館(因為上海比較貴),還從老家叫來了幾個年輕徒弟當幫手。

1953年公私合營,剛開兩年的餐館就被「合營」了,他就留職在曾是自己的餐館裏,成為裏面的一個師傅。由於他有產業(餐館),被劃成資本家。他很不服,去找領導,最後按受僱的人員來定,具有3個僱工以上的定為資本家,3個以下的定為小業主。

還好,他的一個徒弟後來離開了,才救了一命,給授予小業主。這個出身最多算個「灰色」,好像還接近「黑色」。所以,我先生也是被分配下鄉,遇到了我。在農村,他努力表現,得到好評,曾幾次被推薦上大學,可是每一次都是因為「家庭出身」,政審通不過,失去了上學的機會。

我先生對於他的「出身」,心裏一直犯嘀咕,如果按規定從解放前3年來劃界線,他父親是地地道道的工人。怎麼到他父親劃成分時,這條規定就變了?變成解放後3年了?難道哪裏「黑」就往那裏靠?他不只一次地告訴我,他拒絕填「出身」。我說:你可以填工人呀,那就是「紅色」了。他說他填過,但被上級叫去談話,讓他改過還受到批評,不許他亂改「出身」。好在,我不在乎什麼「出身」,因為我自己也搞不清,弄不懂。這是他最欣賞我的,因為我單純,說不好聽的,就是「傻」,如果不是他告訴我,我可能連問都不會問的。

最有意思的是他父親的兩個徒弟,因為是學徒工,成分就是工人。一個被重用,提拔當了餐業部門的領導,另一個被請去為一個高級首長做特餐,因為「根紅苗正」。但他們很感激師傅傳教給他們的手藝,逢年過節來看師傅,還常常請教,切磋廚藝,沒有一點把他們的師傅當做「階級敵人」,「剝削階級」的想法。

後來,我先生在美國開餐館,我才知道,開餐館起碼要有3個人才能轉起來。(為了節省一個人力,他常把我當成免費勞動力)也就是說,當年他父親雇了2個徒弟才能使餐館開張。而這僱工給他父親帶來的是數十年的「黑成分」,文革中的批鬥,陪鬥,還直接影響到他的孩子們的成長。如果他知道會是這個結果,我想他當年就是咬着牙也要一個人在上海打工,(堅決不開餐館)弄個好「成分」呀!

「出身」這個在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專用名詞,曾經風靡在故鄉這片土地上,讓一部分人遭受到莫名其妙的排斥,歧視,冷遇,使他們不得不被迫用體力勞動,吃苦受難來「還原罪」。基督教的「還罪」是在自身懺悔以後,而他們是在不知何事何物的情況下,只是因為「家庭出身」這個肆意製造出來的名詞而受到打壓。這種「打壓」的合理性在哪裏?

1980年代初,我的公公又一次開起了餐館,他的廚藝吸引了遠近的吃客們。多年來,他的餐館薄利多銷,即賺到錢又得到了無數顧客的青睞和誇獎,體現了老一輩生意人的做人之本分。我先生考入了財經學院,進入他所喜歡的「工商管理」專業學習。

如今,當我站在講台上,講述殘疾人受教育的權利時,我常常會聯想到曾經的「家庭出身」,猶如封建時代的標籤,把人分成不同的等級,造成一部分人壓制另一部分人。在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旗幟下,以「成分」或「出身」限制和束縛了青年人的發展,使他們失去了應有的學習和工作的機會,也使社會人才受到損失。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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