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情感世界 > 正文

悲涼或溫暖:父親去世後,我在他遊戲賬號里遊蕩

在80後尾巴的童年,網絡遊戲在父母眼中是魔鬼。我的爸爸是家長中的絕對異類,他和我一起玩遊戲,還瞞着媽媽帶我去那時和少管所差不多一個意思的網吧。我曾以為我和他之間有很多隻屬於兩個人的小秘密。直到他去世,我千方百計盜號登錄到他的賬戶里,才發現他遺留在我童年裏的秘密。

——題記

01物證徹底湮滅

2018年11月7日,為了一個不得已的原因,我和媽媽搬離了童年的家。那真的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那是我的父親去世第十一年。房子太大,五間臥室,奢侈到可以容納一些過於長久的悲傷。那年,媽媽直接搬出了那個臥室,偶爾進去打掃。更多時候,這個房間落滿灰塵。相比於因為杭州多雨而過於明淨的大理石墓碑,其實我更習慣在房間裏懷念爸爸,那種灰濛濛讓我的悲傷有一種明確的依靠。我經常關着燈,和他小聲說一個青春期男生的秘密。後來,是一個老男孩的寂寞和瑣碎。我不肯把自己稱作一個中年人,那個詞屬於我的爸爸。

最後一次,我輕輕關上門,不去看那些空蕩和面目全非。我說,爸爸,真的再見了啊。

關上門,我能和你說的那些小秘密就到這裏了。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告訴媽媽,小時候你半夜偷着出來抽煙,我想你也沒有說過我溜去網吧打遊戲的事情吧。你一定記得那一天,我們在小區門口的路燈下剛好撞見,我真的好緊張,我緊張是理所應當的。可我發現你並不知道怎麼處理這個場面,你就站在那裏看着我跑掉了。現在,我也當爸爸了,我知道了根本不會當爸爸是一種什麼手足無措,明明就是那一刻的你。

那一次尷尬沒導致任何懲罰。我觀望了幾天,中途吃草(真的花壇里的青草)想生個什麼病換取憐愛。沒成功,卻很快發現它帶來一個奇妙禮物,我有了同齡人不可能獲得的遊戲自由。爸爸主動分給我在家裏玩遊戲的時間,並且開始陪我打遊戲。可那是80後尾巴一茬人的童年,網絡被視為絕對的魔鬼,好像那個東西沾一點點就會毒死一樣。

事情就會這麼激烈。小學班主任每次開班會都會組織一場匿名舉報,誰都必須寫小紙條,這一周哪個學生觸犯過「五項錯誤」,三條太無聊忘記了,一條是「班裏是否有男女學生交往過密」(……),壓軸的那一條是「這個月有沒有人去過網吧」,這個選項每次都能擊倒一片人。有一次我票數夠多,當場發揮急智,說我去的是電子閱覽室,是為了查資料,老師第一時間被我搞蒙掉了,揮手讓我坐下。第二天迅速反應過來,雙重憤怒之下,她要求請家長,我十分知道這種事情應該請哪個家長。

我的童年就像一場大型遊戲,媽媽對遊戲視若猛獸,嚴防死守。爸爸在一邊不斷給我開後門,偶爾開着那輛白色寶來帶我去網吧。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無非是,老鼠和公貓聯袂對付那隻無辜的母貓,我一邊快樂地玩遊戲,一邊在這麼一場追逐遊戲中度過了很多時光。

《奇域》一景

02童年裏的雙面間諜

媽媽掌控我玩遊戲的方法很簡單:電話座機。2002年和2020年在形狀上差不多,但很多方面算上古時代,比如撥號上網。這個東西會佔用電話線路,就是說,家裏只要有人上網,拿起話筒,那裏就會傳出極度刺耳的電流聲。

小學時,家裏唯一一台電腦放在我的房間,是為了和美國的表哥聊天,學純正英語。我很討厭英語,可那是媽媽強力推行的教育方式(後來我知道表哥這麼耐心是老媽給他發工資),老媽是醫生也是那個年代罕見的研究生,她經常在飯桌上鄙視我班主任的水平,但那個巫婆說的話她也還是很信,我覺得她是一個有點矛盾的人。

這個理由之下,老媽不好意思把電腦移出我的房間。她想出一招致命的,把電話從客廳里改在了臥室床頭櫃前,並進化出一個條件反射的習慣,無論睡着還是夢遊,都會拿起話筒,聽一聽那裏面聲音什麼樣。這個方法飄忽到防不勝防。那時候我不懂裏面的關竅,以為她是聽見電腦運轉的嗡嗡聲,才如此頻繁而精確地破門而入。我一次又一次用多層棉被無望地掩飾它。

那個座機早就註銷了,只是一直放在那兒,成為一種證物。

被她發現其實也沒什麼可怕的。老媽和老爸都是標準知識分子模樣,無論何時都要展示開明,不好意思欺負孩子。她最生氣的時候,也只不過是找我談話。怒氣值和談話時間正相關,最長的可能幾個小時,那種晚上誰都不用吃飯了。爸爸是那個只會在門口徘徊,跟着一起不吃飯,也不說話的寂寞角色。

老媽對我其實有點恨鐵不成鋼,對我爸可能也有點。小學時,我的學習成績還好,但老媽總覺得粗心扣掉的分數和好好學習關係很大。爸爸也在意我分數,但他只管我懂不懂,那些無聊小數點在他看來完全不足掛齒。媽媽覺得這和他的散漫作風有關,他是醫生里極少數有抽煙習慣的人,且煙癮特別重,臥室髒亂到離譜。我媽和我爸是同事,往前看,老媽其實是爸爸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可她一直覺得我爸這樣的完全是醫生里的「敗類」。

我不知道老爸怎麼說服媽媽讓我玩遊戲的(老媽的侄子,我的表哥,在她口中就是一個被所謂網癮玩廢了的典型,大人總是會這麼總結原因。)反正,我獲得了每天一個半小時的遊戲時間,偶爾考試成績好,還有額外嘉獎。後來我問過媽媽這個問題,她說,就是直接那麼說的啊。然後沉默下來。小孩子的敏感總是容易被低估,我知道不可能那麼簡單,我在心裏接過她的話,你以為你是一句話就能說服的人啊,媽媽。但我沒有真開口,她曾經那麼喜歡和人鬥嘴,現在她也變得不愛說話了,和我爸爸一樣。這可能會成為一個永久的秘密。

我的童年閃爍着這樣的片段。小學時很狂熱的遊戲叫《奇域》,一個即使當年也十分小眾的遊戲。爸爸坐在旁邊,教我怎麼用彈弓打蝴蝶,扇着翅膀的蝴蝶團團圍着我,血槽觸目驚心地掉。我不捨得用血瓶,等級低的時候死得特別快。爸爸哈哈大笑,說這么小就是個吝嗇鬼。媽媽盯着轉得太慢的手錶分針,時不時飄過來一個憤憤不平的眼神。

03爸爸是我的遊戲外掛

小時候,我一直覺得爸爸的存在是我的外掛。一個是,他會偷偷開着車帶我去網吧玩,因為媽媽的眼神芒刺有時候真的煎熬。另一個,他明明比我晚註冊至少半年,可是他玩的比我好太多……在最後一刻,我是70級的獵人,爸爸是90級的法師。他一個幻術可以立刻秒掉我。

最初,在兩個人都是寶寶的時候,爸爸就敢去焚骨沙漠,跟在高手後面撿到機會就補刀,有時激怒了高手,幾支箭先射死了他。我只敢在新手世界轉悠着撿東西,藍蝴蝶也能把我嚇跑。爸爸經常嘲笑我膽小,將來怎麼辦,我也笑話他是個投機主義者,會關聯他炒股賠了之類的話題。有時候我們去找媽媽評理,她對我們這種幼稚十分無語,爸爸說所有男人都是孩子,沒辦法。

但他的進步真是飛快。《奇域》在我們班一度流行,很快,我就玩不過爸爸了。再然後,我班裏最厲害的同學也玩不過,每個同學來我家串門都得輸掉一點兒什麼。我從沒問過他為什麼玩得那麼好,是不是趁我上學的時候偷偷練習。這可能是另一個再也無法知曉的秘密。

也會有一些痕跡。爸爸不知道我會查歷史記錄,我知道他曾經在百度搜索《奇域》的攻略,譬如「超級寶寶是什麼意思」。當他向我炫耀他知道有些寶寶的角色比法師還難對付的時候。我不說話,我想我的一部分驕傲確實來自他,那麼我可以做到不點破。

他剛剛去世的那幾天,我想了很多辦法找回他的賬號。那時我高三,離高考沒兩個月,媽媽哭着勸我放下。可我是一個徹底狂亂的狀態,我覺得那個賬號裏面有一些我不知道但必須獲得的線索。那時奇域還存在,但幾乎是一個廢墟狀態,活着的客服找不到,我問遍了人,最後找了個高手把他的號給盜了。那一夜,我翻遍了他的倉庫。清點他的武器。間隔不到五年,遊戲裏的金融系統在腦海還有一個輪廓,我算不清具體數目,但可以肯定他花了很多錢。想起他從來不給我買點卡,他好像一定要維持一個比我強的狀態,就像一個父親在兒子面前希望成為的那種人。

沒有原因,但那一刻我徹底冷靜下來,那個賬號沒有告訴我任何答案,當然也不可能喚回什麼人。《奇域》是屬於那個年代的簡陋遊戲,沒有錄像功能,我看不到他的身影如何在桃花林走來走去。除了他金光閃閃的倉庫。我能知道的信息只有兩條,他上一次登錄是一年前(我是三年前),最後的搭配是一件藍色掉落星星的披風,他手裏沒有武器,那時的奇域也就只剩下遊山玩水這個功能了。

《奇域》大地圖

那是我唯一一次登錄父親的賬號。開始的一年多只是不忍心。但盜來的賬號並不長久,我沒有他的註冊信息和密碼保護問題。當我稍微鼓起勇氣想再上去看看,那個號又被誰盜了,我沒有再去找人幫我盜號,我不是覺得這件事太麻煩。

最後一夜,我想起很多從前的事情,只是一種溫存回憶,也想哭,但最終沒有。小學高年級的男生差不多都到了青春期,開始有一些形而上的憂愁。有時候,我也想一個人孤獨地逛奇域,不想父親在身邊,他也聽話,只是去做其他事情了,像平常一樣沉默。好像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我忘了理由但特別悲傷的事情,又半夜起來打遊戲,想着被媽媽發現也無所謂了。但她那一夜睡的很好。當時遊戲裏好多人沒有睡,一直殺人也沒意思了,大家就坐下來聊天,說自己失眠的理由,那時我的悲傷慢慢轉移到好奇,天南海北的人坐在一起聊天,那種感覺類似於小房間裏的一種異鄉。

在我殘留的印象里,奇域的場景設計的特別漂亮。我喜歡在遊戲裏點擊冬天,大雪紛飛,雪域森林裏黑白灰交雜的影子在地上閃閃爍爍,和法師、戰士、獵人和寶寶匆忙身影重合在一起,經常覆蓋出漆黑斑點,我當時覺得很酷,現在反應過來就是畫質太差。現在奇域徹底消失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天,哪一個時刻)。偶爾感傷,我也只能在百度圖片上搜索,那些畫面粗糙到我無法產生任何親切,那年代的遊戲就應該是這個模樣,怎麼想像,我也不可能再回到那個世界裏了。

04童年的鑰匙

我始終不想回憶那一天,它在我的記憶里是一些零散片段,唯一的印象是那個夏天特別炎熱,和高考前的緊張黏連在一起,一團迷霧,無法喘息。爸爸死於腦出血,我在圖書館複習的中途收到這個消息,當時不相信,因為沒有一點兒徵兆,父親的身體一直健康,他自己就是醫生。

父親離開之前,我開始玩《魔獸》,那時候他也老了,我曾經試探過他,可魔獸對他有點難,他還是堅守在奇域裏,時不時邀請我「回家看看」,我只是敷衍。他去世之後,我只有在魔獸里才能迅速打發悲哀,我不計成本地刷副本,撿東西賣錢,半夜沒有MT可找,我就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場景里遊蕩。

一度,我試着向公會傾訴父親和高考的事情,以及這兩件事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我被立刻逐出了隊伍,誰打副本都不肯再帶我,公會都勸我這段時間以高考為重,難過了就在QQ上找他們說,別再熬夜打遊戲了。我有一點感動,但也沒有和任何人說。我發現我變得和父親一樣沉默,媽媽也是。

沉浸在思念里的人很難理智地清理出歲月線頭。我只是記得爸爸說過,動作類遊戲會開發男孩子的敏捷,打遊戲通關練級快的孩子不可能不聰明。那句話的場合我徹底忘記了。不過他應該是對的,帶着悲傷,我還是考上了浙大,後來我把錄取通知書複印了一張,放在那個房間裏,現在那張通知書也變成了黃色,和記憶一樣迷惘。

後來,尤其是我自己當上爸爸之後(寶寶還不到一歲),我會想為什麼他會那樣對待我。各種端倪,父親不是一個性格開放的人。他內向,保守,相信中醫,討厭任何「外國」。唯一的理由看起來十分不可靠,想要孩子聰明為什麼不去學奧數,我覺得他可能只是想讓我快樂吧,他自己並不是一個快樂的人,他總是沉默。

現在我還是一直玩遊戲,和同齡朋友一起。想起來,在同一種遊戲裏,沒有人像當年的爸爸水準那樣,讓我覺得高不可攀了。比如王者榮耀,那些朋友都比我菜,這讓我經常陷入驕傲和傷感,偶爾在緊張的排位時刻停頓,掉落不少分數。僅僅是「偶爾」,如果不是通過照片,我幾乎忘記了父親的確切模樣。

有時候覺得,我真的很幸運,當貪玩的年紀遇到遊戲,幸運的莫過於有最親近的人陪伴着縱橫江湖。當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時,那個遊戲賬號,成了聯結童年的唯一鑰匙。

責任編輯: 李韻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1/0620/160847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