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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沙家浜傷病員的真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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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1916年出生在江蘇常州武進,家境不算富裕,也不是太窮。爺爺讓兒子六歲就去上私塾,後又叫兒子學中醫,希望兒子長大成為一名普救蒼生的醫生。父親沒有辜負爺爺的期待,中醫學得很不錯,這個醫術在之後的軍旅生涯中還真派上了用場。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性格很溫順,是一位不會去反抗父母長輩的好兒子。可我猜錯了,父親在1938年瞞着家人參加了新四軍。

這一年正是中國進入轟轟烈烈的抗戰歲月。新四軍的發源地和總部就在蘇北、皖南這一帶。看來父親還是比較孝順的,沒有離家太遠。當時的全稱是: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簡稱「新四軍」。隊伍由項英創建,全權由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領導。實質上不受當時的國民政府指揮。

戰爭年代的兵,不像和平年代的少爺兵般安逸。他們每天面對的都是血腥殘酷的戰場。父親在一次又一次的大小戰役中,負傷累累。並有彈片留在肺葉終其一生沒法取出。一次又一次的受傷,那麼一次又一次的養傷。最駭人聽聞的是在老墳洞裏養傷,父親就經歷過這種墳中養傷的滋味。

父親回憶說:那空墳裏面是棺材屍體早已腐爛完了,並和泥土溶為一體。他們的傷員連單架直接推進那個墳洞裏。傷員躺在裏面,沒有消炎藥服用,更無盤尼西林針打,全靠自身的免疫力來抗槍傷刺刀傷的炎症。吃的都是老百姓傍晚偷偷送進來的一些米湯稀粥之類的食物。

後來大部隊的傷員實在太多,也找不到這麼多老空墳了,就用小船綁成一排排類似可以躺人的「病床」,全部隱蔽在蘆葦盪中。方圓幾百里的水泊湖面,一片片蘆葦,一層層蘆花形成天然屏障,陌生人很難找到,就算把船開進去,可能已無方向感找不到北。因為面積太大,大批傷員在蘆葦盪中非常安全。

此真事,後來有文人把它寫成紀實小說《血染着的姓名:三十六傷病員的鬥爭紀實》,後又有編劇把它改編成劇本名為《蘆盪火種》搬上舞台,由上海滬劇團首演。劇本在文革中移植到京劇,也就是家喻戶曉的《沙家浜》。

1945年抗戰結束後,「新四軍」的番號沒有改變。直到打那場著名的內戰「淮海戰役」,民國政府稱「徐埠會戰」,那時的番號改成了「華東野戰軍」。指揮實權在陳毅粟裕譚震林等幾位將領手中。父親從抗日戰爭時的白皮膚書生兵(母親說父親年輕時皮膚白細,我認為父親皮膚一直很白細),經歷了淮海戰役,強渡長江天塹之戰,進南京城一役,也是第一批進上海的中共軍隊。父親早已是名符其實身經百戰的軍人了。

可能父親上過私塾有點小文化吧,進了上海後他負責守護孫中山故居,位於香山路。我現在想想父親當年這活,算是非常好運氣啦!起碼不用睡在上海的大馬路上了。

父親那代的軍人,大多數是工農子弟兵。像父親那樣上過學,會開中藥方,還寫得一手漂亮小楷鋼筆字的軍人,自然也會成技術含量最高的兵種:炮兵團。

1949年內戰塵埃落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父親進京參加了開國大典的閱兵儀式。上天安門城樓肯定沒他份,在那軍人方陣里做個小兵兵,向城樓敬個禮,走着正步高興一回唄。

1951年父親在北京參加了中國人民協商會議後,就入朝鮮參戰了。父親說:韓戰是一場血肉模糊的戰爭。許多戰士都是因為保暖服裝及裝備不夠而凍死的。食物水的供給都跟不上,冰雪當水喝,啃着石頭一樣的冷饅頭。本來就滿身槍傷的父親,這次把胃也徹底破壞了。從朝鮮回國幾年後,做了三分之二的胃切除手術。

1953年下半年父親從朝鮮回國。部隊南下浙江,是不是想從舟山島打去台灣不得而知,既然仗打不成,部隊就在江南一帶歇息下來了。野戰部隊不打仗,突然安逸下來,肯定令人閒得慌。也令眾官兵不知所措。部隊首長下令,一定級別的軍官可以組織幫忙找老婆成家。當然,年輕的小兵自己有本事找或回家鄉成親,全部一路開綠燈。當時的地方組織部官員,都成了紅娘,通俗稱媒婆。母親是紹興人,就是當時的組織紅娘介紹的。

哥哥出世時父母親還享受着「供給制」待遇,家裏一切開銷加保姆費均由部隊負責。不久馬上轉為「薪給制」了。父親一百多元一個月的工資,在當時簡直就是巨款啦。母親說當時一個人一個月的生活費四元就夠了。此時父親在親戚面前,成了有求必應的「黃大仙」,往常州老家給親戚寄布,都是一匹一匹寄……若干年後居然有親戚開口要買私人汽車。打了半輩子仗的父親,可能覺得錢沒什麼大用場。更沒有儲蓄的習慣,當老婆孩子一大家子後,才知道沒錢寸步難行,現實生活狠狠地教訓了他!

父親部隊在杭州停留下來了。因為,是野戰部隊的關係,家屬一律不准住進軍營裏面。所以,我們當時就住在清河坊,胡慶余堂大宅。原紅頂商人胡雪岩的府上。那時我還沒出世。母親回憶那大宅的氣派,那華美和古典,那雕樑畫棟,那迴廊格局,那廂房書房,任何一間都可以成為今天古建築的頂尖藝術品。可惜當時的接管者不懂,亂拆亂改。真是元青花缸入了醃菜婦人手,拿來醃菜正好又順手。

政權穩定了,不需打仗。龐大的軍隊分去四個領域搞建設:造鐵路,挖石油,新疆種棉花和水稻,還有就是建水利發電站。父親分在第四個建水電站。

1956年父親正式脫下軍裝,轉業派去屬杭州地區西南部的新安江,建新中國第一個大型水利發電站。父親被特別任命為新安江特別行政區區長。當時那個地方非常荒涼落後,分三個地名:紫金灘、長灘、汪加。發電廠建成後,才總稱新安江水電站。現在又稱千島湖。母親很小資加嬌氣,不肯跟父親去那個渺無人煙的鄉下地方做第一夫人。她寧願呆在山水迷人、景如仙境的杭州做小老百姓。

新安江兩年後就建設得非常好了。因為,此項目是國家重點工程,由周恩來親自監督。當時的水利部部長是傅作義,實際上他基本沒有話語權,擔了個虛名。父親三個月去北京一次匯報工程進度和具體工作。當時周恩來、朱德和夫人及全家(兒女孫子)等其他大領導都來過。母親後來回憶說:見中央首長,在新安江就是小菜一碟。母親其實不久就去了父親那裏。

既然是重點工程,那麼一定聚集了蘇聯東德的水利專家。還有大批清華大學水利系畢業生,還有上海天馬電影製片的拍攝劇組(他們負責拍攝大型紀錄片),還有全國最好的外科醫療團隊。還辦了中國第一所水利電力中專學校。還有外賓招待所,隨時可接待其他國家的專家。這些部門都算父親屬下部門。新安江當時算特供區,牛奶牛肉白面等等必須保證供應,因為,有太多老外水利專家。

1960年第一台機組開始發電。那個美麗優雅的城市——淳安,終於安靜地躺在水下至今已有60多年了。意外的是完整保留一批珍貴的文物。被人遺忘的角落,卻躲過了歲月的劫難!1962年開始,父親輩這一代曾經都是軍人的建設者,開始分批撤退。

父親名字叫正中,做人做事正規,中肯。規規矩矩,有始有終。新安江建設工程完畢,一大批南下老幹部都要重新分配工作崗位。很多人的級別都是地市級的幹部,父親讓他們先走,他善後。他們無意間佔了先機,去了浙江各個地方做市長、地委書記去了。此時的父親像一個廚娘,盛宴散了,客人走了,剩下他獨自在廚房清潔洗碗,掃地擦桌子。

這也是令母親非常生氣的地方!母親晚年曾說:那些先離開的幹部,他們的級別沒有人高過你父親,怎麼就留他一個人打掃後院?!我說:俺爹覺悟高唄,誰叫他是特別行政區區長,哈哈哈。時間拖長了,等父親上任的單位不耐煩了,搞四清運動的幹部都回組織部等工作,正好你不來報到,別人上了。省城杭州已開始控制人口了!

等我們全家離開新安江,到了另外一個城市時,已經快要開始那個乾坤顛倒的運動。這運動被稱為史無前例,一點沒錯,人人參與其中。這運動也是人性善良與醜惡的大展示。我們一家初來乍到,對這個城市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人與人之間既無特別熟的好朋友,也無有過節的朋友。

轟轟烈烈的文革開始了,父親胸前掛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種頭銜的罪名太普通,就再加一條吧:叛徒!這個罪名比較刺激和搶眼球。父親責問:叛徒從何說起?!證據何來?造反派領袖振振有詞地說:你從抗戰打到抗美援朝,怎麼就沒死呢?別人怎麼就犧牲了?!由此證明你肯定在敵人面前,多次叛變才保命下來。他們這個推理,認為很聰明很智慧……

雖然如此境遇,父親總是很平靜。此時的母親也突然開竅,在父親面前寬慰說:咱們還好才來此地方不久,工作中也沒和什麼人有過摩擦。這個運動其實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個人恩怨大復仇呀!你鬥我,我鬥你,互相揭發,互相打小報告……母親的洞察力和睿智終於顯示出來。

母親的預測很準確,父親沒有「仇家」,除了陪鬥還是陪鬥,比別的走資派處境好多了。

世上萬事永遠都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樣板戲《沙家浜》紅遍全中國後,父親突然得到了優待。《沙家浜》中的傷病員是那個年代的英雄,是泰山壓不倒的「十八棵青松」,台上銀幕上天天都在歌頌他們了。這樣的環境下,父親減少了運動壓力,陪鬥少了很多。走資派和叛徒的帽子還戴在頭上。工作不能恢復,那個詞叫:靠邊站。可隔三差五地被叫去黨校講一堂《沙家浜》革命歷史課。

聽父親說:聽課的群體,最關心的是不是有一個阿慶嫂。就如京劇電影裏那個洪雪飛般風情萬種。父親回憶說,交通聯絡站不可能只是一個,在那個動盪的歲月,怎麼地也會有二至三個,方便機動聯絡。父親說話從不會迎合形勢,更不會討好造反派頭頭。蘆葦盪中養傷的傷員也不止18位,36位也不是確實數字。文學是文學,演戲是演戲,真實歷史不容胡亂編,更不能瞎說……

在此段日子常常有外調人員來我家,叫父親簽字確認他的戰友是反黨分子、叛徒等等。因為,他們老戰友全在地方上當了官,也都成了走資派。父親斷然拒絕,沒有簽過一份「確認書」。

《沙家浜》戲曲走紅,真正的傷病員也還是那個走資派、叛徒!滑稽不?

一個人的精神壓力兼抑鬱,可以很快把人的身體弄垮。父親由於打仗受傷過多,被評定為二等一級傷殘,全是內傷,有彈片還留在肺葉中(有軍人傷殘證,每年有幾十元傷殘津貼可領取)。此刻的父親身體狀況極速變壞。肺葉萎縮,壓迫心臟,最後成了肺心病。

父親的情況,在他們的戰友間傳開。記得1970年代初,我家巷子口,常常有地方軍分區首長用的吉普車停着,都是父親還在部隊的老戰友來看他,並帶些好藥或特效藥來。藥可以治病,可不一定能救命。文革沒結束,父親就走了,不到花甲。我們幾兄妹,二位還在上中學。

很快父親走了的消息傳到北京戰友那裏,那些戰友都是進了中央機關重要部門的大員了。他們寫信到我們當地的政府部門,要求妥善處理父親的後事,包括家屬,包括平反。父親的葬禮很隆重,僅花圈就超過260個,也算虛幻的極至哀榮一番。

平反暫時沒門。父親真正平反,是在1977年後。

父親走前給母親留下三個字:想不通。我認為也可解讀為:不明白。「想不通,不明白」其實包括了當時所有人的問號。

人性本應該是善良、美好、誠實的,可現實似乎沒有空間可容下。

父親一生善良正義,剛正不阿,清廉方正。人生兩個亮點:沙家浜傷病員,新安江水電站的開拓者。這個中國第一個水力發電站,現在成了旅遊勝地「千島湖」了。

真正的歷史應該是真實的。一個懂得反省的民族才會有希望!

此文只有4千多字,只能算父親的人生片段。那批沙家浜傷病員差不多均已作古,藉此拙文希望給那個戰火年代,添上真實的一筆!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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