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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別以為翻譯只是「搬運工」

—你以為翻譯只是「搬運工」嗎

我對世界懷有巨大的好奇,我也對母語懷着熱切的愛意。感謝所有辛苦工作的翻譯,是你們的存在,讓我們得以用母語的稜鏡觀看外面的世界,讓我們得以超越地域、語言、種族、膚色的區分,飛往更廣大的天地。

翻譯這個工作一直很受輕視,歸根結底是因為許多人天真地以為,這個工種不需要創意和想法,只是機械勞動。一旦熟練掌握了需要的語言,就可以「原文寫啥你就翻啥,也沒啥大不了」的了。甚至有一些創作者都會誤以為,原作者才是完成主要工作的人,翻譯只是「搬運工」。

這些誤解的一個直接後果就是在稿費已經這麼低廉的情況下,翻譯拿到的稿酬更是低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只拿英語來說,千字幾十塊屢見不鮮,過百元已是很不錯的待遇。小語種一般高一點,但大多無非也就是一兩百塊之間的事情,特別罕見的情況能給到三百以上。

然而翻譯所需要的腦力勞動,絕不亞於許多其他的創意類工作。

每種語言都有它的特性,時態、語序、敬語,這些東西在翻譯成另一門語言時都需要相應的調整。你隨便找一個英語從句,把它逐字逐句翻成中文,只「語序」一點就足以讓讀者感到彆扭,這就是為什麼現階段最優秀的機翻都顯得拗口甚至不知所云。

「能夠理解」和「能夠翻譯」完全是兩個層面上的事情,前者只需要頭腦中的意會,後者卻要求你精熟兩門語言,還需要對相應國家、地區的文化風俗歷史沿革有深刻的了解。慚愧地說,別說外語了,我連對中文的掌握都不足以應付翻譯的工作。因此,我雖然可以獨立閱讀一本英文小說,但如果朋友忽然指着某一個段落問我什麼意思,我往往磕絆猶豫許久,最後只能用顛倒的詞句勉強翻譯原文的要旨。

語言精妙絕倫,越是凸顯語言之美的作品,就越難以翻譯。講述事實性內容的說明書甚至幾乎可以機翻,但含義幽微、意在言外的小說、詩歌、謎語的翻譯工作就困難重重。

最顯著的例子就是你要如何翻譯依賴語言而生的幽默,比如各個語言中都很常見的諧音梗。英文講1:58到2:02是two to two to two two,念出來像機關槍,反應過來好笑得不行。這東西要怎麼翻譯?再比如中文裏講「把」這個字的用法,說自行車猛然晃了一下,幸虧我「一把把把把住了」,母語使用者都要愣一下,又如何和非母語者解釋?

更別說不同語言之間本來就不是一一相對的關係。

英國插畫家Ella Frances Sanders曾經出過一本書,搜集展現了200多個獨立存在於某一語言中的、難以翻譯的單詞。比如日語中的age-otori,意思是剪完頭髮後看起來比剪之前更糟;比如圖魯語中的karelu,特指戒指、手鍊、緊口短襪在皮膚上勒出的細細痕跡;再比如瑞典語中的Mångata,描繪的是月光照在水面上,形成一條路似的粼粼倒影。這些詞彙的意思豐富而獨特,在原本的語言中只是一個單詞,但放在另一種語言中,往往需要一個詞組甚至一個句子才能解釋清楚。

講到難以翻譯的單詞,我想起去年夏天重讀昆德拉。昆德拉是堅持用母語寫作的作家,這不全是出於鄉愁,更是因為他深深懂得,有許多捷克語中的意象和概念,是如此獨一無二。在《笑忘錄》中,他講到一個捷克語單詞Lítost,他對於這個詞的解釋是「對自身不幸的驟然發覺所造成的痛苦」。這本書我讀了中英兩個譯本,都只能用一個長句去解釋「lítost」,試想如果一個捷克語作家在文章中使用了這個詞,翻譯該如何措辭才能既不破壞原句的節奏,又不曲解它的表意呢?

假設原文的形式比較特殊,那翻譯就更困難。比方說詩歌這種藝術形式,本身就非常依賴象徵、符號與意象,翻譯稍有出入,意思就天差地別。去年入夏那會兒,《巴黎評論》寫了一篇專題,訪問為2020夏季刊中各國詩歌做翻譯工作的人們。一位翻譯家指出,將葡萄牙語翻譯成英語面臨一個基本問題,那就是英語同時受拉丁語和日耳曼語的影響,常常一個意思會有兩個單詞,分別來自兩邊。比如說「serpente」這個詞,英語中可以對應的有來自拉丁語的serpent,也有源自古日耳曼語的snake。這種時候就需要翻譯對於英語和葡語原文都有精細的把控,既要理解現代英語中serpent比snake多了一層神話與象徵色彩,又要分辨原文的語境,選擇合適的單詞。

詩歌的另一個重大的翻譯障礙是韻腳和格律。完整傳達原文意思已經不易,更遑論保留原作的形式美。中國的古典詩詞、古希臘的英雄史詩、斯堪的納維亞的民歌謠曲,這些文化瑰寶,要如何才能跨越語言的差異,響徹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讀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感覺跟看一本普通故事書沒什麼區別。後來讀了英譯,似乎感受到了一些形式上的美感,但仍然覺得像散文。直到本科期間修讀了用原文中古英語閱讀《坎特伯雷故事集》的課程,才驚異地發現這部我自以為讀得蠻熟的作品有多麼美好、跳脫又富有生命力的韻律節奏。

中國人講好的翻譯要「信達雅」,就是準確、通順、美好,這是極其崇高的標準。好的翻譯對於原作來說,也宛如一種新生,一種發揚,一種重現。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數》裏回憶童年時接觸查良錚先生譯的《青銅騎士》,那樣氣勢萬鈞,那樣雍容華貴:「我愛你,彼得建造的大城!」這就是翻譯的永恆魅力。

我也聯想到我自己的讀書經歷,可以說,如果沒有翻譯的存在,我所了解的世界要比今日狹窄百倍不止。從小到大,我讀過太多翻譯作品。我對俄語一竅不通,但我得以接觸偉大的《安娜·卡列尼娜》;我的英語支離破碎,但我可以讀到《哈姆雷特》;我只能講出幾個法語單詞,但我一樣知道雨果和大仲馬。這是多麼美好又幸運的事情。

現今我太經常聽到一種聲音,「中文的書都讀不完,翻譯那麼多幹什麼」。這種意見讓我非常困惑。我竊以為人的一種崇高之處在於,對智識不竭的追索。翻譯的意義,於本國人來說,就是拓寬了這片知也無涯的大海。儘管我一輩子只能「雖不能至」,但翻譯們的努力,讓我這樣一個普通人,也有了「心嚮往之」的可能性。

我對世界懷有巨大的好奇,我也對母語懷着熱切的愛意。感謝所有辛苦工作的翻譯,是你們的存在,讓我們得以用母語的稜鏡觀看外面的世界,讓我們得以超越地域、語言、種族、膚色的區分,飛往更廣大的天地。

就如同我特別喜歡的一個複合中文詞,「譯介」。他們所做的不止是翻譯,更是介紹,介紹又一個全新的維度給你。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光明處是你我歸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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