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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痴:我在看守所里的日日夜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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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告訴我,他在舊社會是個殺豬匠,共產黨建國後「參加了革命工作」,(這在當年是個了不起的榮譽。)在縣食品公司當屠宰工:「都是殺豬,屠宰工沾上個工字就好聽得多。」殺豬當然很容易弄到豬肉吃,40歲以後他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徐胖子,替「人禍」背皮皮的「自然災害」到來以後,人都餓得要死,哪個還去餵豬:「沒有豬殺沒有肉吃肚皮又餓老子們一肚子氣。」說着他做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49號的出現

陳家巷是一條十分不起眼的小巷,沿着這窄巷行進中你會發現一堵七米多高的磚牆,特別是那牆頂上豎立着的電網,顯示出這幢宅邸的不同凡響。就憑這一點,這不起眼的小巷就應該起眼起來。我聽灌縣人說過:當父母發現子女們調皮不聽話,脫口而出的口頭禪便是:「再不聽話送你到陳家巷。」可見這條不起眼的小巷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威懾作用。

當厚重的木門打開,下四級台階就進入了看守所的訓話室,也可以說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在訓話室你將受到有關這個世界的啟蒙教育,首先對你進行搜身檢查,凡是具有危險因素的物件,一律交由所方代存。如火柴小刀指甲刀,可以弄死別人或弄死自己的東西,除牙齒手指這兩種准兇器無法收繳以外,甚至鞋帶皮帶褲腰帶這類不安全隱患也得解下交出。至於你將如何不使褲子掉下來,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向搜身者提出如何穿褲子的問題,他會吼着說:「你罪都犯得來還穿不來褲子嗎?」這句鬥志昂揚的問話將啟發你用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在這個新環境中生存。總之,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絕對服從。

比方說看守所的犯人必須隱去自己的姓名,所方將為你編一個號碼代替你的真名實姓。我在看守所的名字就叫作49號,同時還規定犯人之間決不能交談自己的案情,不准拉幫結夥狼狽為奸。高度概括成兩句至關重要的格言警句:「只准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其實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高,因為任何一個中國人都得遵守這個格言警句,否則就得在看守所的花名冊上增添一個嶄新的號碼。

在訓話室弄懂了這些規矩,你才能進入監舍,和各種「號碼」生活在一起。

我到9號監舍的時候,舍內十多名「號碼」都在地板上睡着。開門的聲音似乎把他們吵醒了,待看守兵鎖上門,腳步聲漸漸遠去以後,有聲音悄悄提問:「哪裏來的?」我回答說:「415信箱。」這是築路二支隊的信箱代號,據說勞教份子對外只能說是這個信箱裏的人。這個回答我認為並不屬於亂說亂動的範疇

這時正是元旦節的前幾天,離開天津前,因為我衣服單薄向領導要求領得一件又大又厚的北方勞改犯穿的棉襖。我的臥具在逃離勞教隊時已不知所終,上身倒可以不冷,一雙腳卻無法保暖。正猶豫中有一位估計是犯人組長的翹起嘴唇對着尿桶向我指點,我知道監獄裏有新來的犯人睡在尿桶邊的不成文法,便徑直向尿桶旁邊我的「臥榻」方位走去。因這間監室面積較大,十多個犯人也並不顯得擁擠。尿桶離我的「臥榻」還有一米多遠,加上是冬天,除了屙尿時有咚咚咚的伴奏聲干擾以外,濺出的尿「香」不過兩三分鐘就會散去。即便是令你緊貼尿桶,誰又膽敢破壞這「獄界」的不成文法?我倚牆躺下,慢慢地感到因寒冷的侵襲腳趾異常疼痛,便脫下膠鞋,試探性地將一雙腳伸入我側邊那位「號碼」的被褥里。我的運氣看來不錯,他並沒有將我這雙冷腳驅逐出境。

天剛朦朦亮,院垻里傳來一聲命令:「起床!」這絕對權威的聲音中飽含着對敵鬥爭的簡捷明快。犯人們紛紛從地板(當然也就是床)上坐起穿衣,我也趁機打量了我鄰床的這位對我有暖腳之恩的「號碼」。從面容上看他是個50歲出頭的慈祥長者,他穿的竟是民國時代流行的長袍,禿了頂的頭上也戴着那個時代的氈帽。我向他微笑致意表達感激之情,他也向我點頭微笑,這就算雙方進行的友好交流。

正在此時,監門打開,在看守兵的監視下,炊事犯人送來洗臉水,每監舍可分得三瓢,由組長領取在一個洗臉盆內,眾犯取來毛巾紛紛向洗臉水擁去,洗臉的洗臉、搓毛巾的搓毛巾直到把那盆水折騰成灰黑色方始罷休。別說我此刻沒有任何一種盥洗用具,也別提我的手腕被手銬折磨得傷痕累累。就是在我春風得意的日子裏,我也經常懶得洗臉,甚至在我當兵時某一年的年終鑑定表的群眾意見欄目內,赫然記載着經常不洗臉這個缺點,這是有史可稽的事實。明知我沒有洗臉,犯人組長偏偏要命令我將洗臉水倒入尿桶並將臉盆周圍地板上灑落的水污用抹布揩拭乾淨:「今天是你的衛生值日。」他冷冰冰地說道。

因為我受傷的雙手根本無力端起那盆洗臉水,正欲向組長要求時,想不到給了我暖腳之恩的老兄卻站起來對組長說:「他手上有傷,我替他做吧。」

向殺豬匠致謝

現在距離吃早飯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1961年底,已經是所謂的自然災害的尾聲了,但「災害」的餘威尚存,人們仍然在飢餓的苦水中掙扎。灌縣看守所每天兩頓米飯都是用小土碗蒸好後分發,每個犯人一碗。這種比稀飯干一點比乾飯稀得多的飯大約由3兩大米蒸成,另外配發湯菜一小瓢重量1市斤多,屬於絕對吃不飽短期餓不死的定量標準。現在全監獄十多個監舍的犯人,除了我以外幾乎都坐在「床」上,渴望着那一碗飯的到來。因為我已暗中決定將我這份飯菜送給我鄰床的犯人以答謝他的暖腳之恩。這可是貨真價實地忍痛割愛,鄰床的老兄還推託了一番,見我執意贈送,他也就接受了,只不過將那碗湯菜又忍痛割愛轉贈給了犯人組長。中國人已深知和「領導」搞好關係的重要,即使對方只是個領導犯人的「號碼」。

飯後便是學習時間,除了監舍內有人違犯監規臨時組織批鬥以外,全部學習內容單純到了極點,那便是依床位順序大聲朗讀監規紀律7章42條。學習一開始,看守所十多個監房此起彼伏的一片朗讀聲,只有早年寺廟裏的和尚集體誦念經文的盛況可比。有打油詩一首可以佐證,詩曰:「天皇皇,地皇皇,學習監規背靠牆,過路君子念一遍,南腔北調混時光」。

在洪亮的朗讀聲掩護下,相鄰犯人之間便進行竊竊私語,只要組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監犯人除宿敵外一般都會採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因為誰都知道窩裏鬥的結局常常是兩敗俱傷。

我鄰床的這位老兄,從他忍痛割愛將我那份菜湯送給組長的舉動看來,應該說他和組長關係還過得去,我也就放開膽子和他說起悄悄話來。我問他貴姓,他答:「108。」這個號碼正和我所在勞教中隊的番號雷同,又與水滸英雄數目一致故極易記憶,因為突然將百家姓轉換為1、2、3、4對我來說還是個高難度的事。在災害年代108號卻不是骨瘦如柴的身胚已十分難得,後來我才知道這位「工人階級」,竟然和我一樣也是反革命犯。

和我不一樣的他是個一字不識的反革命犯,凡輪到他朗讀監規紀律的時候便由我代讀,我們的關係也就逐漸好了起來,這符合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常規。雖然朗讀的條文中規定犯人之間不能互談案情,但竊竊私語的內容基本上都是互談案情,這不排除案情中的故事情節有類似小說魅力的原因。幾天後我發現,幾乎全監舍的犯人都知道彼此的案情,也知道號碼背後的真名實姓,這只能用法不制眾的說法來解釋。

108告訴我,他在舊社會是個殺豬匠,共產黨建國後「參加了革命工作」,(這在當年是個了不起的榮譽。)在縣食品公司當屠宰工:「都是殺豬,屠宰工沾上個工字就好聽得多。」殺豬當然很容易弄到豬肉吃,40歲以後他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徐胖子,替「人禍」背皮皮的「自然災害」到來以後,人都餓得要死,哪個還去餵豬:「沒有豬殺沒有肉吃肚皮又餓老子們一肚子氣。」說着他做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去年冬月初三,我日他媽闖了禍。」此兄的特點之一是他經歷中的一切重大事件的日子均以陰曆納入記憶。「那一天老子倒了八輩子霉。」原來是他和一個夥計到工會禮堂去耍,看見主席台背後的牆上懸掛着馬恩列斯的畫像,他指着馬克思像問同行的夥計:「那個大鬍子洋人是哪個?」夥計說:「那就是馬克思,共產黨的創始人。」他就「開了個玩笑」,用雙手提起長衫的前襟,抬起右腳做出一副踢人的樣子對着馬克思像吼着說:「你下來,看老子啄(音zhua,四川方言,意為踢)你兩腳。」不巧工會主席正從禮堂門前經過,被他聽見了。為這件事在單位上鬥爭了他三天三夜,結合他中共建政前參加過袍哥的所謂歷史污點,「群眾」說他對共產黨有刻骨仇恨,他說他是開玩笑,後來就把他逮捕了,在看守所關了十個多月。「老子們身上蝕脫20斤肉都不了。」說着他又做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為了消遣,他給我擺過很多民間笑話,調劑了枯燥煩悶的監獄生活,甚至還談過他年輕時和老婆做愛的細節。除了對我有暖腳之恩外,他的風趣幽默為整個監捨生活增添了佐料,生活中他確實是個愛開玩笑的人,過份的是,他竟敢把「玩笑」開到了馬克思身上。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格拉古軼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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