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的圈子，人稱皖系。皖系裏的人，不見得淨是皖人。真的皖人，甚至段祺瑞的親戚，還真不一定在皖系裏被重用，他的班底，大半都是他鄉人，段祺瑞手下最受信任的謀士徐樹錚就是江蘇蕭縣人。徐樹錚在民國，人稱小徐，以區別於徐世昌的老徐。小徐是個秀才，很早就跟上老段（段祺瑞，另外一個段芝貴，被稱為小段）做記室。那個時代，秀才屬於文人，文人大抵恥於跟大兵為伍，不得已進了軍營，也是為口飯吃，怎麼也得端着點，斷不會跟大兵混在一起。但是，小徐卻喜歡跟士兵一起出操，扛槍打靶。這讓老段很是稀奇，找過來一談，深得其心，遂成心腹。老段做了統制，就想辦法把小徐送到日本士官學校，忍了日本軍曹的打罵，小徐畢業了。於是，文人小徐，搖身一變，成了徐將軍。
從老照片上看，小徐一臉聰明相，只是有點滑頭滑腦的。懂麻衣相法的人，也許會說，此人薄命，有橫死相。但是，小徐的確是個聰明人，有才華。文章寫的漂亮，經常跟林紓、柯劭忞等一班兒文士往還，品位見識都不錯。見過他寫的詩，很有氣象。北洋系裏另一個聰明人陳文運說，小徐是他僅見的可以五官並用之人，像《三國演義》裏的鳳雛龐統一般，可以一邊批公文，一邊跟他說話，還一邊打發隨從辦事。北京城裏電話號碼，他都背下來了，打誰的電話，根本不用查，一撥即是。
小徐不僅聰明，而且能幹，肯干。段祺瑞長期主掌陸軍部，小徐為次長，但部務基本上是小徐在管，事無巨細，都是小徐說了算。老段經常不去辦公室，門口的衛兵，都不認識他。大事小事，都是次長包了。老段的可愛之處，是肯擔責任，不諉過於下屬。就是小徐把事兒干砸了，老段也認賬，一股腦兒，把責任都攬下。那個時代，自比諸葛亮的人很多，小徐也是一個，人稱小扇子，自己也喜歡人家說他是小扇子。小徐愛用權謀，《三國演義》上的那點權謀機詐他都會。不過，他是老段的諸葛亮，只為老段效力。在忠誠方面，的確跟諸葛亮有得一比。袁世凱在世的時候，就死活看不上這個小扇子，甚至在公開場合，都不掩飾自己的厭惡之情。但這一點都不損害老段對小徐的信任，老段對兒子，都沒對小徐那樣放心和關心。大事小事，能告訴徐樹錚，卻未必告訴兒子段宏業。
小徐聰明，天分高，但問題是他從不知道掩飾，絕不肯藏拙。還動不動就恃才傲物，用自己的聰明，嘲笑他人。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比較愛顯擺自己那點能耐。揚才露己，是所有才子的痼疾，小徐也不能免俗。只是，小徐的才氣過大，聰明過甚，顯擺多了，未免讓人受不了。在政壇上，即使面對大人物，他也照樣語含譏諷，連嗤帶打。弄得好些人不敢見他，見他就如芒刺在背，黎元洪就是一個。在袁世凱死後，黎元洪和段祺瑞搭檔，黎元洪做總統，段祺瑞做國務院總理。黎元洪對段祺瑞的要求就是，不能用徐樹錚做國務院秘書長。這個人我不能見，見了就渾身難受。但是，段祺瑞卻非用不可。每次小徐拿了公文到總統府蓋章，黎元洪稍微問一句，小徐就不耐煩，一句話就給堵回去，把個大總統頂到牆上，一點好臉色都不肯給。府院之爭如此快就陷入惡化，小徐要負很大的責任。
小徐不僅令圈子以外的人難堪，對盟友，也不客氣。梁啓超和他的研究系，一直都是段祺瑞的盟友，在討伐張勳復辟之時，梁啓超還幫了大忙。一支筆，帶動了整個輿論界，對復辟口誅筆伐。之後改組國會，也都是研究系在設計張羅，費了好多心血。但是到了真正選舉的時候，徐樹錚卻策動各省督軍，把研究系的人統統玩掉，哪怕硬性舞弊，把票箱裏的票全部換掉，也要卡住研究系的人不讓當選。結果呢，硬是把這些筆桿子都趕到了敵對勢力一邊。五四運動，上街的學生，臭的就是當家的皖系。而五四運動，恰是梁啓超和林長民他們折騰出來的。是在巴黎自費參會的梁啓超，打聽到和會拒絕中國的要求，是因為國內親日派的緣故，把這個消息，迅速傳給了他的親家林長民，林長民捅到報館，於是，事兒就鬧大了。經過五四運動，當家的皖系，就被臭成了媚日的賣國賊。
對自己一個圈子裏的人，包括段系的骨幹，小徐也不肯讓着哪怕半分。當年公認的段系四大金剛，靳雲鵬、徐樹錚、曲同豐和傅良佐。曲和傅，都是帶兵人，聽喝的，進入不了決策層，真正影響老段的，只有靳雲鵬和小徐有的一拼。靳雲鵬是小站第一撥的士兵，雖說是段祺瑞的下屬，但屬於小站舊人。跟段祺瑞，是亦師亦友的關係。按北洋的輩分，比小徐要高。他在清末，已經做到第十九鎮的總參議。在段祺瑞的圈子裏，地位一直是最高的。而且，靳雲鵬的本事也不小，在段祺瑞放棄總理不做，退而身居邊防軍督辦，而用靳雲鵬做內閣總理的時候，他這個總理，居然有本事把山東督軍張樹元給撤了。這樣的事兒，連袁世凱都辦不到。雖說是玩了點陰謀，不僅把張樹元上面的奧援離間了，而且策動了他下面的軍人拆他的台，但畢竟做到了以中央政府的名義，撤換一省的督軍。在段祺瑞編練參戰軍（後來改為邊防軍）的時候，經常拿靳雲鵬的榜樣，來激勵士兵，說是當年在小站的時候，靳雲鵬就是他麾下的一個小兵，現在已經做到政府總理了。所以，跟着我干，好處大大的。
然而，這樣一位能幹的自己人，也要受徐樹錚的擠兌。編練參戰軍，是段祺瑞培植嫡系武力的關鍵一招。參戰軍全部用日本的武器裝備武裝，教練也來自日本，連拉炮車的戰馬，都從日本進口。靳雲鵬是在小站時代，就做過教練官的人，所以，主持練兵，很有一套。參戰軍最初的編練，就是他來負責，也很有起色。但是，徐樹錚卻不甘心放着這麼大的事兒不管。可是，這事兒徐樹錚一摻和，就開始變了。徐樹錚是喝過洋墨水的，對靳雲鵬這種土包子，壓根就沒放在眼裏。段祺瑞重視參戰軍的編練，讓兩員大將都負責此事，結果，徐樹錚明里暗裏擠兌靳雲鵬，連起碼尊重都沒有。小站的現成經驗被放棄，取而代之的，是全套的日式訓練。所有的軍官，用的都是軍官學校的畢業生。高級軍官，還是士官生，有經驗的老兵，都被棄用了。
更要命的是，在徐樹錚和靳雲鵬之間，段祺瑞並不中立，越往後走，越來越傾向於前者。畢竟，雖然靳雲鵬跟他關係更早，但對於小徐的才華和能力以及對他的忠誠，老段更放心些。最後，編練參戰軍或者邊防軍，就變成了小徐一個人事兒，靳雲鵬徹底被排擠了。到直皖開戰，邊防軍已經練成三個師四個旅。不僅武器裝備優於各軍，而且軍官漂亮，士兵整齊。但是，小徐畢竟從士官學校畢業之後，就沒有從基層做起，實際做過統兵官，帶過兵。編練軍隊，花架子比較多，實用性差。而且，整支部隊，為了追求外觀的整齊，沒有多少經過戰陣的老兵。故而直皖開戰，一上陣，就露怯了，根本不是經過紮實訓練的吳佩孚部隊的對手，敗得稀里嘩啦。而被排擠的靳雲鵬，後來居然離開了皖系，投奔了皖系的對頭。
除此而外，小徐還幹了一件得罪奉系張作霖的事兒。原本張作霖被小徐用錢和進口的槍械收買了，變成了皖系的盟友。在對南方的作戰中，奉系還出了兵，給小徐掛了一個奉軍副總司令的頭銜。但是，小徐居然用這個名義，不經過張作霖，擅自調遣奉系進關的軍隊，這就犯了大忌。張作霖這個人，別的都好說，有兩樣東西，自己的老婆和兵，是絕對別人不能碰的。最終，把這個盟友也推到直系一邊。最後直皖交惡，奉系也在背後插了皖系一刀。
不僅如此，小徐在直皖關係越來越緊張之時，還幹了一件讓所有北洋人都皺眉頭的事兒。段祺瑞有個老對頭，是當年小站時期的同事陸建章，此人跟段祺瑞同為皖人，但卻深恨段祺瑞。此人自從打陝西督軍位置上下來，沒有什麼勢力了，但卻跟馮玉祥是至親。利用這個關係，在段祺瑞武力統一的進程中，總是暗中搗亂。在戰爭的緊要關頭，居然策動馮玉祥在武穴反對對南用兵，要和平。小徐在掛名奉軍副總司令的時候，設計將陸建章騙到了北京，背後一槍，結果了他的性命。然後宣佈罪狀，由政府公佈。陸建章是北洋舊人，陸軍上將，用代理總統馮國璋的話來說，就是有一萬條罪狀，也不能由一個北洋後輩，用這種方式槍斃。壞了規矩的小徐，由此引起了各方的強烈反感。問題是，就是這樣引發一系列反彈的行為，老段依然為他背書。這事兒，直接導致了皖系的不得人心，對後來的失敗，有間接的影響。當然，也由此種下了導致徐樹錚橫死的種子。後來馮玉祥得勢，控制了北京。偵知徐樹錚前來北京與段祺瑞會面，半道就給截下，以陸建章兒子陸承武的名義，依樣畫葫蘆，一槍幹掉。時年徐樹錚45歲。
當年的小徐，的確聰明過人，才華也過人。但是，這樣的聰明，只是小聰明。在民國波譎雲詭的風雲中，其實誰也不比誰傻。老是顯擺自己那點聰明，不能容人，處處擠兌人。為了顯得自己高明，那點權術權謀到處用。實際上，這樣的做派，是真正的愚蠢。弄得自己眾叛親離，也害得老段做惡人。老段的事兒，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敗在小徐的聰明上了。
儘管如此，小徐的死，還是讓老段如喪考妣，哭的稀里嘩啦。就是兒子死了，老段都不會這樣，老段，還真是一個多情種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