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晚,陳佩斯的面一碗接着一碗,撐到打起飽嗝。
荒誕的表演,不淺薄不吶喊,陳茂二人正巧守得住。
這段傳奇,觀眾惦記了30多年。
以至於很多人忘了,繼經典之後,還有一顆遺珠。
一位不知名的演員走上舞台,表演了啞劇小品《淋浴》。
無實物表演,誇張有度,細節里埋着包袱,看着看着,台下觀眾笑中帶淚。
從皮肉到神經末梢的生動勁兒,從前只在陳佩斯身上見過。
這是游本昌,第一次被大眾所熟知。
那一年,「濟公」還沒火,而他已經51歲了。
2000年,《李獻計歷險記》上映,一部沒多少人知道的電影。
作為主角,房祖名和王子文沒能撐起流量。
而出境幾秒鐘的老爺子單單貢獻了一個眼神,卻看哭所有人。
有網友評價:嘆為觀止,一個人撐起一部戲。
《濟公》15年後,他再次殺出一條血路。
只是那層喜劇人的皮,他早已剝得精光。
01
「我是不走運的演員」。
51歲之前,游本昌習慣這樣形容自己。
出道30年,演了79個配角,偏偏等不來一個主角,說他「大器晚成」,都是高估。
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游本昌的起點並不低。
可扎在人才堆里,他的存在感幾乎為零,你毛遂自薦,人家正眼都不瞧你。
可他始終讓自己在話劇院「有事可做」,跑龍套,做文藝輔導員,演藝方面的輔助工作,場務,打雜樣樣來。
有一次他負責表演魔術《兩個手指頭》,正說着台詞呢,頭「哐」一聲栽倒在地。
導演納悶:「這廝還給自己加戲?」
送到醫院才發現:他是餓的。
因為長期吃不飽飯營養不良,又要四處張羅事務,導致身材走樣,肝臟腫大,一按一個坑。
游本昌曾在訪談中說:「要熱愛自己心中的藝術,為它可以付出生命,但是絕不可以愛藝術中的我。」
就這樣,長達十年的龍套生涯,開始了。
拍戲拿命搏,對他來說只是家常便飯。
可50多年等不來一個主角,他不是沒有着急過。
說得好聽是平凡,說得難聽點,是「有命無運」:
「我為什麼來學習表演?我是不是真的適合表演?我到底該幹什麼?」
還沒等他想明白,十年文革來了。
他到鐵合金廠煉鋼、煉鐵、當爐鉗工,下鄉蓋房子、到農郊割麥子···
最絕望的時候,他動過自殺的念頭:「樹都選好了,可最終還是忍了。」
所有導演都認定:游本昌,經典龍套。
可是小人物,尤其是被碾過的小人物,往往才是一個時代最好的註腳。
曾經在話劇《大雷雨》中,游本昌扮演一個農奴的角色,沒有台詞,出場時間前後加起來,也只有十幾秒。
可他卻悶着聲,把《大雷雨》的19個譯本都翻了個遍,角色和現實,他反覆拉扯,將自己代入到農奴的人生里。
人物雖小,卻不好演。他飾演的農奴,小得可以鑽進你的心裏,讓你跟着笑,跟着痛。
提起龍套經歷,他並不遺憾:「沒有什么小角色,全都是活生生的人!」
曾經一次次徘徊在演員門檻朝里望,又一次次被現實拿着掃帚往外掃,只有吃灰的份。
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爆發之年緊跟着來了。
02
游本昌出演濟公,好像是和命運聊好了似的。
「濟公」這個角色剛一問世,他便躍躍欲試。同樣興致勃勃的,還有一位泰斗級人物——嚴順開。
中國唯一一位獲得「卓別林手杖獎」的演員,81版《阿Q正傳》中阿Q的扮演者。
為什麼提起他?
事實上,《阿Q正傳》開拍前,游本昌就曾毛遂自薦。
沒想到世事弄人。
嚴順開自薦出演濟公,可濟公的角色,卻落到了游本昌身上;
游本昌自薦出演阿Q,而阿Q的角色,又落到了嚴順開身上。
巧的是,兩個角色,都低到塵埃。
角色外的人,走入黃金時代。
《濟公》在當年有多火?
電視劇首日開播就破了收視紀錄,風頭直壓林青霞。
市公安局致電劇組道謝:播放期間連犯罪率都大大下降。
可拍攝過程有多難,游本昌心裏比誰都清楚。
曾經知乎上有人提問:什麼事情讓你意識到這個劇組是真沒錢了?
《濟公》,躋身第一位。
當年因為經費緊張,濟公的鞋帽和破袈裟,都是游本昌自己親手做的。
機會來了,他很珍惜,反覆揣摩人物心理,每天只睡4個小時。
可劇本已經拍了2集,作為主角的游本昌,還是抓不住濟公的感覺。不管怎麼拍,似乎都有形無神。
直到有一天,他躺在大石板上打盹,遠遠地聽到導演喊「開拍」。
因為着急起身,趿拉着鞋就跑,沒想到這一跑,濟公的形象瞬間立住了。
「風擺荷葉,腳踩棉花」,說的不就是濟公?
他常說自己是「性格演員」,「性格」二字,都是順着血淚流出來的。
那段時間,劇組裏逢人都叫他「戲痴」,常常是一條戲,反反覆覆地拍。
有一幕是濟公被施刑的戲,足足拍了12遍。
棒子一板接着一板打在身上,游本昌一聲沒哼,硬生生扛了下來。
那場戲,他疼得幾天沒法起身。
還有一場吃雞腿的戲,頂着39度的高溫,肉到了嘴裏才發現是臭的,根本無法下咽。
怎麼辦?不知情的導演叫「吃吃吃」,游本昌沒猶豫,大快朵頤,完美詮釋了濟公嗜酒好肉的痴狂之態。
這場戲,被北影奉為經典教材。
印象中,《濟公》似乎是一部幾十集的長篇影視劇,而實際上,85年版的《濟公》僅有6集。
88年那套續集,游本昌只拍了兩集,就這兩集,還是自掏腰包。前前後後加起來,也只有8集。
或許是嘻嘻哈哈的童年時光,被濟公拉長太多,恍惚間才覺得它不該只有這麼幾集吧。
03
沒營銷,沒跑場,從春晚到《濟公》的兩次跨界,游本昌自救成功。
「一夜之間,超過了以前我所有的觀眾。」
雞毛飛上天,是註定。
可飛上天的雞毛,依然知道要落地。
無數劇本找上門來,而一直陪着他的妻子,突然被診斷為癌症,二期晚期。
他沒猶豫,請辭了所有劇組。緊跟來的,便是巨額違約金。
妻子的事,誰都清楚,可「商業大義」擺在面前,誰也為難。
請辭的事得罪不少人,還有導演揚言「封殺」。可老爺子心裏,卻比任何時候都堅定:
「眼前的人,陪着他吃了這麼多年的苦,若是為了自己的前途「拋棄」了她,實在不是一個男人做的事情。」
活着是最複雜的事,可不在愛人身邊,才最讓他痛苦。
偶然再次跨入時代的急流,機遇讓你笑也讓你哭。
游本昌忽然發覺,個體的價值早已與時代中的「他者」緊緊咬合,是福是禍,都得自己擔着。
可他心裏那盞理想的燈,沒滅。
2002年,游本昌拍了一部50多集的啞劇連續劇《游先生啞然一笑》,他想告訴大家:
「中國啞劇沒有啞。」
這句話,他甚至沒來得及說出口。劇本發出,沒有一家電視台敢接。
後來他又自導自演《了凡》,兩部戲,賠光了他所有積蓄。
他說:「拍啞劇是為我而拍,拍《了凡》是為觀眾而拍。」
《濟公》曾經在海外播出時,游本昌作為代表訪問新加坡,有位華僑激動地握着他的手說:
「游先生,我們太感謝你了!我們的孩子從小接受英文教育,自從看了你的濟公後,就開始對傳統文化感興趣了!」
《了凡》賠了,他並不遺憾,這是他為觀眾圓的夢:
「即使只有一個人能從中得到啟發,我就滿足了。」
濟世為公,無我利他,他不說假話。
電視劇失利後,身邊人勸他退休,他說:「不行,我要賣房!」
賣房做什麼?只為一部話劇:《弘一法師》。
他剃度出家,住進寺廟生活。說是為體會角色,他將所有心血都澆灌在話劇《弘一大師:最後之勝利》上。
80歲的老人家,一手抓起團隊建設,負責24個團員的生活開支。從劇本到排練,事無巨細,全面操持,像個20歲的年輕人一樣精力旺盛。
有人笑他:「您這麼造,純屬想再過把戲癮?」
劇組的孩子底子薄,更不好帶,《弘一法師》前前後後只辦了三場,已經花了近百萬場地費和勞務費。
有時候,觀眾人數卻還不如台上的演員多。
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這樣的劇,演了也不會有多少人看的。」
賺不賺錢,他不在乎,用文藝開導人心,才是他的追求。
後來他有了主意,帶着戲班子出國義演。2017年,《弘一法師》一年的義演已超過130場。
幾乎每天,游本昌都會和一群30歲不到的演員們一起排練,直到夜裏8點才休息。
一次排練時,他不慎摔倒骨折,醫生建議靜養,年歲已高再做手術風險太大。
他等不及,堅持做了手術,25天後,打繃帶上了台。
他說:「作為一名演員,能夠在舞台上繼續演出很欣慰,如果生命終止在舞台上,那也是一種幸福。」
85歲高齡的老爺子,獨自在戲裏揮拳。
04
游本昌命里的佛緣,幾乎帶着天註定的意味。
記憶中,「濟公」大概只哭過一次。
李修緣看罷家族興衰,一把火燒了自家房子,口中念道:
「出家無家,一燒百了。」
人間醜陋的本相,他勘破;修心入世的荒唐,他徹悟。
「一半臉兒哭,一半臉兒笑,是哭是笑只有我知道。」
從此,世間多了一個嗜酒肉,揣着大悲心的瘋子和尚······
年少不懂濟公哭,從來只見濟公笑,36年後再看,這是是大慈悲的淚,亦是大歡喜的淚。
從濟公行至弘一法師這一程,老爺子,您是喜是悲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