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事件發生時，大眾首先注意到的那種風險，往往並非影響最深遠的那件事。
一
對核電站事故之後廢水排放的糾結，人類也不是頭一遭經歷了。
1979年，美國賓夕法尼亞州三里島核電站發生核反應堆事故，當時美國有關方面與日本福島如今的處理方式是類似的，都是採用大量冷卻水對事故反應堆進行控溫，產生了9000餘噸的核廢水，在事故核電站附近「捂」了14年，後來終於憋不住要排放了。
涉事公司想將這些核廢水排放到當地的蘇斯克哈河中，但附近的居民死活不干。
於是公司拿出核廢水的檢測報告，說這些核廢水是符合排放標準的，流入自然界對環境影響極小啊。你們有什麼理由不讓中國排放呢？
但這個道理跟人家當地民眾是說不清的，道理其實也不難理解，因為核廢水的相關資料只有涉事公司掌握的最清楚，普通居民無從掌握，也沒有相關技術進行分析。
在這種信息和分析信息能力完全不對等的狀態下，支持排放與否，就成了單純考驗雙方信任程度的問題。
而三里島核電站要排放核廢水時，又很倒霉地趕在了切爾諾貝爾事件之後，當時全球都談核色變，雙方信任值降到了最低點。事故處理方拿出再多的專業論證，也驅散不了民眾心頭的憂慮。
那麼，三里島核廢水排放到底對環境有沒有危害呢？
當時，美國某媒體還做了個很形象的比喻，說這事兒就好比是有人在尼亞加拉瀑布旁邊小便。
以這個全球最大瀑布的水量而論，這泡尿不算啥，你要是沒看見，就該玩玩、該鬧鬧。但萬一目睹這個場景，你心裏一定會犯膈應。
是的，核排污之「彆扭」，就彆扭在這裏。
三里島廢水排放這場被媒體「直播」了的「隨地小便」行為就演化成了一場漫長的訴訟，民眾拉來環保組織與公司打持久戰，美國政府則坐山觀虎鬥。最終涉事公司被拖煩了，說：中國不往蘇斯克哈河裏排了，蒸發總可以吧！於是他們將9000多噸核廢水直接蒸餾，以水蒸氣的形式排放到了大氣中。
這個做法，從科學上看其實意義不大，因為經過處理後的核污水，主要放射性物質是氫的一種同位素氚，而氚是與氧原子結合形成水分子的。無論蒸發還是排放，本質上都是將氚水重新投入到大自然的水循環當中，蒸發還比直接排放多花了數十億美元。如果把這些錢留着給當地民眾發了當補償，估計民眾們早就財務自由了。
所以，這本質上就是個「朝三暮四」變成「朝四暮三」的把戲。
但這個處理方式讓附近民眾的觀感好了不少，於是三里島的事情終於可以了結了。
是的，在涉及多方的事件當中，信任、交流成本往往才是你所需付出最大成本，最科學、最有效的解決方式，反而往往不是最令人滿意的。
二
把三里島換成福島、把9000噸核廢水換成120萬噸核廢水、把蘇斯克哈河換成太平洋、把附近民眾換成全球國際社會，這就是目前的福島核廢水排放問題。
2011年的日本大地震引發的海嘯導致福島第一核電站發生反應堆爐心熔融事故，目前仍有地下水和雨水滲入已經損壞的建築，每天都會產生大量核污水。東京電力使用專用設備將水中的主要放射性物質（有放射性的銫、鍶的同位素）除去，並將經過處理的處理水存放在核電站內的約1000個存儲罐中。已經存了一百多萬噸。
下一步，對於這些已經去除氚以外的放射性物質的處理水，日本方面計劃用水稀釋500-600倍之後排入海洋。一般的核電站也會產生含有氚的水，國際上是允許將氚濃度稀釋到標準值以下後排入海洋的。
而據日本方面宣稱，此次預計排放時的氚濃度，僅為標準值的1/40左右。
從表面上看，這個處理方案確實很難挑出毛病。如果一定要找問題，那可能只有兩個：
首先，上百萬噸處理水在稀釋500-600倍後，將產生數億噸的「污水」，這些污水雖然符合排放標準，體量卻是史無前例的。量變產生質變，如此巨量的污水是否真的能確保對海洋環境無害？
這這個問題觸及人類目前的知識盲區。在歷史上，最初自認為無害、但實則危害甚鉅的污染事件人類做過不知多少次，如今會不會犯同樣的錯誤，讓人心裏不免有點打鼓。
其次，就是東京電力這家公司的公信力問題。自從福島核電站事故發生以來，東電的公信力在日本國內外都處於「透支」狀態，核廢水處理又是個特別「憑良心」的活，東電一旦在處理中打個馬虎眼，在處理水中遺漏了高放射性的銫鹽或鍶鹽，危害將是無法估量的。
當然，眼下的日本政府也跑出來給東電背書：中國政府監督他們干，大家放心，中國以日本政府的信譽擔保，絕對沒問題。
但世界各國，願不願意信任這個出來背書的日本政府呢？這才是此次核排污最大的癥結所在。
三
所以，福島核污水的排放問題，與其說是個環境污染問題，倒不如說是個國際博弈問題。日本想向太平洋排放處理後的處理水，並讓全世界都相信他們排放的處理水是「基本無害」，就得向周邊各國「贖買信任」。
當然，對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這些跟它關係一直比較好的西方國家來說，「贖買信任」的成本是極低甚至沒有的，目前英文媒體中對於福島核廢水排放一事只有一些就事論事的報導，幾乎都沒有做過度渲染。從這件事可以看出，日本在這些國家「人緣好」，也確實不算吹牛。
別指望西方像追責蘇聯的切爾諾貝爾一樣去追責日本福島，因為西方對這兩國的信任成本是截然不同的。
而目前，對日本核廢水排放強烈抗議的國際社會，其實基本就指的就是中韓兩個國家。
韓國的情況其實相對比較簡單，這個國家與日本毫無信任科研。
剛剛下台的安倍前段時間接受採訪時就說，文在寅政府近幾年每次與日方接觸，都會提福島核電站廢水污染問題。韓國國內媒體也是陰謀論滿天飛，最邪乎的，還有韓國媒體說日本人在用漁船偷偷將核廢水運到韓國再進行排放，這個陰謀論腦洞之清奇，違反常識之多，實在讓人吐槽不能。
韓國人有多關心福島核廢水問題，並不取決於它受多大影響，而是因為韓國這個國家，從政府到民間，普遍將日本當做博弈對手的。所以韓國祇要能揪住日本的一點小問題，就會將其作為博弈點，與日本死磕到底。
這也好理解，有牌不用，過期作廢，既然是互相看不爽的博弈對手，你有值得懷疑的問題，我為什麼不一揪到底呢？
韓國作為一個綁定在美國體系內小國，其體系內競爭對手是單一的，博弈思路是簡單的。核廢水問題現在是日本漏出來的一個「破綻」，韓國當然要揪著這個破綻窮追猛打，把問題說得越大越好，以爭取對日博弈中利益的最大化。
但中國是一個大國，中國面對的問題，和博弈策略，註定要比韓國複雜的多。
我看了一些近期談福島核廢水問題的文章，除了個別人危言聳聽、把這事兒真當環境末日之外，大部分譴責日本的文章話里話外的意思還是有類「韓式思維」。想藉此事「拿捏」一下日本，藉此揪一揪日本人的小辮兒。儘量爭取一下博弈利益——既然有這張牌，中國為啥不打呢？
這個解決問題的思路，如果倒回2013年左右，中日關係因釣魚島問題空前緊張之時，是絕對沒問題的。因為當時中國將日本視為主要外交競爭對手，中國甚至還與韓國達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統一戰線」。中韓對日很多問題的應對方式，是高度相似的。
但眼下，情況其實發生變化，中美博弈已經取代中日博弈，成為中國外交最關注的問題。在2017年特朗普上台後，中日之間其實一度出現了互相靠攏的需求與嘗試。維持日本在中美博弈中保持一定程度的中立，一度是中國的外交可選項。
這就決定了中國在處理對日本此次排污的態度上，存在一對「打」和「拉」的矛盾。
如果中方在核排污問題上過度敲打日本，比如仿照韓國以此為名對日採取實質性的制裁措施，那麼就等於敦促日本在中美博弈當中更加鮮明的站隊美國。這個代價是中國要考慮清楚的。
當然，即便中方在此次核排污上對日本做出最大程度上的「輸誠」，日本藉此事件加速倒向美國可能也是無法避免的，因為美國政府此次給日本開出的支持價碼可謂史無前例。
4月13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推特上發文說：「中國感謝日方在決定處理福島第一核電站處理水問題上所做出的顯而易見的努力。中國期待日本政府繼續與國際原子能機構進行協調。」
很多中國人罵布林肯這篇推文「智商下線」，其實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布林肯這樣做的深意：拜登政府是要用這種看似不近情理對日支持，一錘定音的鎖定日本在這場大國博弈中對美國的「忠誠」。
而這樣的無條件支持，顯然是中方不可能給日本的，所以這場風波之後，日美關係的走近和中日關係的疏遠將無可避免。
而這會產生進一步的「自激」效應，認識到拉攏日本無望的中方，會採用更激烈的抗議。此次福島核排污，有可能會成為中日關係2012年、2017年之後新的轉折點。中日關係的邏輯再次回擺到從前的狀態。
而這些國際關係的深刻變化，我覺得最終恐怕會比福島排放的核污水，更深刻的改變中國這些普通人的生活。
就像薩拉熱窩事件中，斐迪南大公的死相比列強之間關係惡化微不足道一樣。也許若干年後，當人們重新討論起福島核排污時，你會發現，環境問題也不會是此次事件對後世真正最重大的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