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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曉康:夢見周揚——西齋深巷《白毛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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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大陸上叫着"新左派文學史敘事"的解讀,話語改造最標準的做法,不是剝奪而是以偷換的方式,把每一個"自我"摘除掉,代之以革命"經典"所供應給你的"標準件":在人們的想像和表達的對象化為空洞之處,代入超越性的、抽象的、抹平一切差異的意識形態話語。周揚掛帥的這支文藝隊伍,締造了一個語言的暴力體系,創作了一批"經典",藉助一切傳播的手段,進入大眾想像/表意系統、情感宣洩方式等等淺意識無意識領域,

【按:季季說她夢見周揚,還是個"導演",所以這至少是一個"文學夢",但是我告訴她"不大吉利,他這個人是大陸'文藝沙皇',文革前整人無算,但是被老毛投入死獄竟活出了,然後大徹大悟,未幾年死於癌症。"照理季季在大陸文學文藝界朋友無數,偏偏夢見這位沙皇,有點離譜,我說不信你去問范用,她回道:哈哈,我就是在范用家聽幾個文學界朋友說周揚!我在〖西齋深巷〗中寫到周揚的傳奇,那篇題目是《白毛女》。】

沙灘大院令我回味的還有一處,是"孑民堂"。這"孑民堂",全院小孩都會叫,但是我估計大多數人並不認識那個"孑"字,也不知道"孑民"何許人也。據說1947年的北大為紀念蔡元培先生,將一個三進院落改稱"孑民紀念堂",院內雕樑畫棟。1955年修建中宣部辦公大樓時,拆除了"孑民堂"的許多附屬建築,留了一個西院,作副部長錢俊瑞府邸,後來副部長姚溱遷入,文革中稱"紅心院",為軍宣隊辦公所在地。

"孑民堂"平時也用來放電影、開舞會和節日娛樂活動,暑假期間則開設為"學生俱樂部"——暑期閱覽及遊藝室,我在那裏讀完了法國科幻大師儒勒·凡爾納的全部譯作,從《海底兩萬里》到《神秘島》。有一天,我又興沖沖趕去,卻見大門緊鎖,還裝了一個門鈴,我疑惑地按了一陣,大門"吱"地一開,兀見一方臉漢子出來,頭上戴着很考究的一頂蘇式皮帽,一看就是個大官,吼道:"去!小孩兒。"我嚇得轉身就跑。事後問同院孩子是怎麼回事,"嗨,你怎麼不知道?那兒住的是——周揚﹗"

老實說,我那時真連周揚是誰也不清楚,只隱約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好象是老被魯迅罵的一個人,壓根兒不知道他是一個副部長,文藝界的總管。他能住進"孑民堂",足見當時之權勢。不過,周揚權傾一時也是有資本的。自文藝上出現"延安時代"以來,沒有人比他更有生殺予奪的能耐,陷胡風﹑掃右派,連丁玲的命運都被他玩於掌股之上;而且,他為中共鑄鍛出一支精良的文藝隊伍,在文學藝術的一切領域裏"締造"一整套造反神話,包括毛澤東這個"大救星",取代和剝奪中國人的想像空間。中共這個武裝暴力集團若缺了周揚這等角色的輔助,斷不會如此出色。

周揚的"文藝神話",起始於延安的一部歌劇《白毛女》。1945年春時任魯迅藝術學院院長的周揚,聽到從晉察冀邊區來的作家,談起當地流傳一個白毛仙姑的傳說故事,周揚敏銳地抓住它,說一個女人被迫在深山生活兩三年,白了頭髮,很有浪漫色彩,寫成一出歌劇不是很好麼?於是他組織一批作家、詩人、作曲家進行創作,向他們提煉出一個主題:"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這齣戲在中央黨校禮堂首演時,毛澤東、周恩來皆去觀看,據說把毛澤東感動哭了,周恩來並誇獎這齣戲"走到了時間的前面",提前將"民族矛盾"升級到"階級矛盾",因為抗日戰爭即將結束,與國民黨爭奪江山就要開打。文評家孟悅在《女性表象與民族精神》一文中,精彩地分析了階級意識改造一個民間故事的偷換路徑:

『喜兒與黃世仁之間強暴與被強暴的性別壓迫事實一旦被抽空,便只剩下壓迫被壓迫的關係式——剛巧符合我們關於"階級"概念的簡單化理解……隨着喜兒"身體"標記的完全消亡,她的性別處境已被抹卻,痕跡不剩,但留下的那個空位,卻被名之為"階級"。一個不再有身體的"受壓迫的女人"就這樣在被剝除了性別標記之後,變成了"受壓迫階級"的代表。當革命來臨,喜兒的形象出現在鬥地主大會上時,一個沒有形體的、不在場地"被壓迫階級"終於藉助她而有血有肉地出現。《白毛女》的敘事設計就這樣完成了一個意識形態詭計,即以一個傳統性別角色模式中的人物功能、以性別個體之間的對立關係,承載了"階級"關係和等級,以喜兒被壓迫的女性表象填充、支撐了與地主殊死對立的"貧苦農民",或曰,以等級底層的"性別"表象填充並支撐了"被壓迫階級"。可以說,若不是靠抹煞身體與性別,與喜兒的性別化作一個空洞的位置,則黨的權威和位置及整個"階級鬥爭"的政治象徵秩序,都將無可附着。』

按照法蘭克福學派,或如今大陸上叫着"新左派文學史敘事"的解讀,話語改造最標準的做法,不是剝奪而是以偷換的方式,把每一個"自我"摘除掉,代之以革命"經典"所供應給你的"標準件":在人們的想像和表達的對象化為空洞之處,代入超越性的、抽象的、抹平一切差異的意識形態話語。周揚掛帥的這支文藝隊伍,締造了一個語言的暴力體系,創作了一批"經典",藉助一切傳播的手段,進入大眾想像/表意系統、情感宣洩方式等等淺意識無意識領域,這樣的"經典"或"本文",最初只是一兩首民歌改編的小調,如《東方紅》,取自一首山西小調的旋律,將歌詞全部偷換掉;後來就洋洋大觀,出產了大陸上曾經婦孺皆知的《白毛女》(從民間傳說到話劇、電影、芭蕾舞)、《洪湖赤衛隊》、《紅岩》(都是從小說到電影、流行歌曲)、《收租院》(從大型群雕到紀錄影片、博物館)等等,以及整個龐大的、有大師級人物(如老舍、茅盾、郭沫若)作為支柱的具有強烈感染性侵蝕性的所謂"革命文學"。當年法蘭克福學派所分析的"權威國家"象製造工業一樣製造"文化",以及"晚期資本主義的國家"在一切生活領域裏的干預,比起中國的這種話語改造運動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周揚他們不僅編造"造反神話",還製造"新人"譜系,創造性地將中國傳統的"聖人"製造術接榫進來(這主要發生在劉少奇主政的溫和時期),"史前"打天下的英雄譜系,如抗戰之張思德、白求恩,內戰之董存瑞,韓戰之黃繼光、邱少雲,被一個全新的"建設年代"的平民化的英雄譜系所取代:向秀麗(一個燒傷的女工)、劉文學(農村小學生)、雷鋒(普通戰士)、焦裕祿(縣委書記)、王進喜(產業工人)、陳永貴(農民)、時傳祥(城市清潔工)、邢燕子(下鄉知青)等等,完備到了幾乎為這個話語系統中"正當"的身分和各行各業都製造了對應的一個模型;由於知識分子身分的噯昧性,他們的模型是要到鄧小平時代才被"扶正",於是後來又在這個譜系上接續了諸如錢學森(科學家)、張海迪(傷殘青年)、李燕傑(教授)、曲嘯(被冤枉的幹部)等等近乎被人調侃的"英雄"。

可是很奇怪,毛澤東對周揚卻又特別心狠,周揚住進"孑民堂"的時候,已經離滅頂之災不遠了。"文革"中北京挨鬥最凶的要數沙灘中宣部的頭頭們,陸定一﹑周揚首當其衝,死去活來,脫了幾層皮,可他倆居然都活了下來,又成為中共領導人里僅有的兩個徹底反省者,周揚晚年反對再整知識分子,成為"自由化"的總後台,他更是對鄧小平也忤逆不避,至死不再檢討,蓋棺之際極有風骨,令人刮目相看。不過也奇怪的是,中共至今最左的棍子們,仍是陸﹑周當年手下的一幫,如鄧力群﹑賀敬之之流。我始終想不通其中緣故。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臉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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