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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家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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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的父親文革前是內蒙古醫院的院長,那時內蒙古醫院還在中山西路聯營商店斜對面。他家住在原日軍修建的一座洋樓里。

那座樓住着好幾戶人家,他家住一樓。文革初期,他家被抄過三次,兩次地板被挖開。記得有一次地板被挖開是在晚上。那時家家用電都不捨得用大泡子,他家雖然點的是40瓦的燈泡,屋裏仍是一片昏暗。

雖然是老房子,但質量還是很好。就拿地板來說,掀開後是爐渣,防潮用的。爐渣下面有長條青石,是地基。長石下面還是爐渣,需要掏開才能斷明石條下面有沒有他們想找的東西,比如地契、變天帳、金條,甚至機關槍。他們相信他父親一定把這些東西深埋在裏面了。挖的有點深了,而且繞到了石條下面,所以那個地方就更黑暗。為了讓紅衛兵看的清楚,他父親便牽引過家裏唯一的燈泡,為他們掌燈。他也蹲在邊上出神地望着下面的深淵。真希望他們能挖出點什麼。最好是機關槍。打開油紙,一挺電影裏才能看到的歪把子機關槍在燈光照射下泛着藍光,那是多麼神奇的一件事啊,可惜沒有!他說,他的失望不亞於這些帶着紅衛兵袖章的學生們。已經來過好幾次了,他們每次都空手而歸,他都把害怕、恐懼悄悄變成難為情了。真的擔心人們嘲笑我家「沒有底蘊」。

他父親一如往常地一臉安詳平靜,看不出是否失望,更看不出惶恐。他掌燈的手沒有換過,就這麼一直地拿着,幾個小時,還不停地變換着角度,好儘量減少地下光照的死角,往黑洞里儘量多地送入光亮。這態度,比抄家的認真。

估計紅衛兵們也是第一次看見這種地板結構,當他們挖到青石條並越挖越開打算移掉它時,他父親在旁輕聲提醒說:「這得要把房子先搬開才行」。他們愣了幾秒鐘,後來又相互嘀咕了一會,終於無比失望地走了。

我的這位同學後來不斷聽說哪家哪家被抄出了什麼「大東西」。那個結局,生不如死,太恐怖!這時他才知道什麼叫「後怕」,才扎紮實實地慶幸家裏沒有抄出任何東西,包括他最憧憬的機關槍。

文革時,我們住的家屬大院裏有一個國家級的鼠疫專家,在日偽時期,當過日本的中校軍醫官,日子過的不錯,解放的時候,家裏頭還有幾十塊沒花完的袁大頭。

文革伊始,這個老漢猶如驚弓之鳥。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坐針氈。他的老伴怕紅衛兵前來抄家,袁大頭會惹出麻煩,於是,就偷偷地在後牆外,找了一個地方把這幾十塊現洋裝在一個罈子里埋了起來。

過一天,鄰居老太太來串門,這位老媽熱情招待。老太太坐定以後,便告訴這位老媽,說她家裏遇到一件好事。老媽一聽老太太說家有好事,立刻也高興起來,催她快說。老太太樂得合不上嘴,樂完了才說,他兒子和幾個小子,在後牆外起出一個罈子,裏面裝滿了袁大頭,有好幾十塊。當時,這幾個小子就給分了。

這位老媽一聽,差點沒暈過去。緩了緩神,一想到自家的處境,不但啥也不敢說,還強顏歡笑,裝作替人家高興。

家屬大院裏還有一位劉老太太,無子女還格外信佛。信佛的人都相信人會有來生,死後可轉世。劉老太太平常無事時一面念經一面疊錫紙元寶,每逢過鬼節時都要焚燒寫上自己姓名的紙元寶並記載下數字,以統計有多少元寶預存在陰間了。紅衛兵抄家時翻出了那個小本子,逼問元寶藏於何處。解釋再三,紅衛兵也不相信地主出身的一個無子女的老太婆會沒有一個元寶。雖翻箱倒櫃、掘地三尺也未找到,折騰到天黑,小將們的肚皮也有點餓了,遂決定先去吃飯,明天再來。

劉老太太在紅衛兵進門時就已嚇得喪魂落魄,聽說紅衛兵明天還要再來,更加驚恐萬狀。想到自己陰間的財產已經不少,到地府後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不如早點了結性命去見閻王。第二天一早,紅衛兵來時,她已吊死在涼房裏。

1966年紅八月,一天凌晨,地方病研究所所長家的房門被人雷得山響。門一開,只見一群紅衛兵簇擁在門口,橫眉立目、凶神惡煞一般。一個打頭的宣佈抄家決定,家人被勒令沿門外一字站開;其餘的人喧囂着湧進家來,一邊翻箱倒櫃,一邊大喊大叫。人們都在門口驚訝地圍觀。

這個所長家我們去過,他的兒子和我是同學。因為人口多,他枉自做了多年的所長,家裏和大多數普通職工一樣一貧如洗,唯一值錢的就是一張極不起眼、黑黝黝、樣式簡單的紫檀方桌。可惜這群紅衛兵根本不識貨,以為沒有抄到值錢的東西,心有不甘地大罵:什麼破所長,窮鬼!屁也沒有!然後就把一隻小鬧鐘摔壞在地上;撕爛了女主人幾件舊花布衣服,為了泄憤還把她家餵的兩隻老母雞,揪住翅膀活活摔死,才揚長而去。

聽老人們說,舊城籠羅社裏的「資方人員」,都是些很小、很小的「老闆」。公私合營前僱傭了幾個小徒幫工,說穿了,不過是勉強能自食其力。

在舊城的眾多小老闆中,被抄家搞得最慘的當數楊某。楊老闆後來患了精神上的毛病,經常病假呆在家裏,偶然看見他來廠里時,已風度不再。有人記得那個晚上,楊某被「小將」們勒令在一樓到二樓的樓梯上來回上下地折騰。不知上上下下有多少回,一定要他交代出金銀財寶的藏匿處。最難忍的是楊某的患有高血壓的胖夫人,被罰站在一張凳子上,還要把頭低得挨住褲襠。一個「小將」手持皮帶威脅地問她:「你是想死,還是想活?」這時,誰也料不到的事發生了:胖夫人竟然從凳子上爬下來,徑直往打開着的二樓窗口奔去。要不是有人當時頭腦還算清醒,飛快地追上去阻擋,一條不能再忍辱負重的無辜生命就從世上消失了。

那天從楊某家抄走的都是些日常家用的舊東西,滿滿裝了一卡車,活象是一輛瘋狂回收廢品的贓車。甚至有人把一根閒置着的自來水管也扛在肩上走出楊家,在卡車就要開動時扔了上去。當抄家的隊伍離開楊某家時,屋裏已被洗劫一空,孤零零地只剩下一對不知所措的夫婦。

聽說木器廠的朱某還算是有點財力的「資本家」,因為從朱家抄出兩根金條。還聽說有人趁抄家之便,在翻查朱家抽屜時來了個順手牽羊,私拿了一隻金鎦子藏在口袋裏。在那些可以肆無忌憚地侵擾私人一切財物和私隱的日子裏,「資本家」已成了一個沒有人格的群體。

據稱也曾是木器廠股東的某女士,那天也被殃及。這女士有個誰都不能輕易進入的臥室,平時一直房門緊鎖。那天抄家的隊伍闖入她家時,正巧她不在,兒子急着叫人去喚她回來,若再遲,抄家的人們可是要破門而入了。

門打開後,「小將」們七手八腳地動起手來,頓時居室內翻箱倒櫃一片狼藉。保養得很新的皮沙發被剪子鉸爛,暴露出一團團棕絲和一圈圈彈簧來。有人還拿來了一根鐵棒,砸開水泥地面,撬起了地皮下面一堆堆泥土。衣櫥和化妝枱里的東西被扔得滿地,還有人舞起了女主人衣櫥里的布料,披在身上玩。

那個女士的桌子前放着一本影集。許多照片都年代久遠,顏色發黃。從照片的背景來看,都是一些很有情調的場面,女主人對過去那段年華一定有着深深懷念。

突然,從外面闖入幾個氣呼呼的女人,說是要揭露和批鬥女主人,激烈的仇緒中透出要徹底搞臭一個女人的強烈願望。他們把另一個有歷史問題的男人也揪到一處來,因為傳聞他倆有過曖昧關係。這男人在解放前好像參加過什麼組織,被戴上「歷史反革命」的帽子。

那天,有個「小將」拿着一張搜到的、已發黃了的照片,指着照片上「攝於民國三十六年」的字樣責問他:「為什麼不老實交代你在1936年就已參加了反動組織,竟然撒謊說是1947年?」那男人很平靜地回答:「民國三十六年,不是1936年。」「小將」們這才意識到,民國三十六年大概與1936年不是一回事,只能把這條罪名先放一放再說了。

那天的抄家持續了好長時間,馬路上站滿了觀望的人群。人們看到了一個共同的症狀:瘋狂。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幾乎都瘋了。

1966年,得勝堡也「破四舊、立四新」。紅衛兵們喊着「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每到一個村便上房拆除屋脊上的獸頭,砸八仙桌太師椅上的雕刻。收繳一切古舊的東西,包括婦女的繡花鞋,老太太的絲絨帽子。以至發展到剪辮子。堡門口設卡,只要見誰頭上留着辮子,不管願意不願意,強行剪掉。

在得勝堡大揪「當權派」和「地富反壞右」,也興起了「抄家」風。如狼似虎的紅衛兵們,帶領一群貧僱農出生的懶漢二流子就像日本鬼子進了村,直抄的雞飛狗跳。他們什麼都不放過,什麼都要:豬羊雞鴨、鍋碗瓢盆、扁擔水桶、鋤頭鐮刀、板凳風箱、破盆爛罐、破衣爛衫,無一倖免。對於那些個懶漢二流子來說,反正蛐蛐也是肉、螞蚱也是肉。

得勝堡600多戶人家,被抄的就有十幾戶。被抄戶十幾口人老少幾代被鎖在一個屋內,將他們家的缸、箱、盆、罐擺了一街,猶如洗劫。

那天他們來到五舅家,院子裏擠滿了人,五舅五妗妗慌恐不安地站在院子裏。抄家的人聲色俱厲地威脅五舅,令他交出銀元,交出變天帳。聽說,那天,五舅家那道精心修建的影壁都被推倒了。還有幾個人爬到大門樓上,掀開了頂;磨眼、磨底下的洞洞都掏了;院子裏的肥堆也挖了,結果一無所獲。然而,他們不願意空手而歸,把姥爺留下的一件黃呢大衣(那是五舅家唯一一件像樣的衣服,是姥爺民國時在豐鎮的牧師家當廚師,人家送給他的)、一條黑圍脖、一本聖經、一尊釘着耶穌像的銅十字架、一本發黃的老字典、一把銅尺、幾本舊小說、幾張民國時期的紙幣,都拿走了。不容分辯,也沒有任何收據。最重要的是把掛在牆上的一對自行車圈也給拿走了。這車圈是表姐夫買的,據說是名牌,沒有用過,路過五舅家時臨時放一下。

那天,五舅家準備過年吃的一隻閹了的公雞和幾隻兔子,也讓他們抄了去。後來據知情人說,那伙人當天晚上就把雞殺了、兔子打死,連夜燉着吃了。

五舅說,得勝堡有一家地主,僅有的兩床爛棉花套子他們也都抱走了;一口過去做豆腐的爛鍋,爛鍋蓋也端走了;就連那家大小子學木匠用的幾塊木板,兩個五歪六斜的小板凳也給順走了。

還有一戶地主,提前聽到消息,六十塊錢就把一頭豬賤賣了,錢讓親戚替他保管着。等那些紅衛兵趕來去開豬圈門,撲了個空。雖然他們大失所望。但是還不死心,過了一兩天,又來折騰了一次。抄家的首領進來後,先是蹲在院子裏觀察,一邊抽着煙一邊不斷地向門樓子上看。然後就叫人爬上門樓子,把門樓頂給拆了。這次他們大獲全勝,竟然發現了銀元,據說是一百二十塊!就這樣,沒有任何手續,他們就把一百二十塊銀元都拿走了!那個地主氣的要死要活,因為那些現銀元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何年何月何人藏在上面的。

那天,人們喊着老地主的外號,讓他跪下,並把他的胳膊別在背後,摁着他的腦袋又打又罵。老地主禁不住折騰,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紅衛兵們給他掐人中,灌涼水,把他弄醒後再鬥。老地主元氣大傷,數日臥床不起。

五舅說,那時得勝堡出身不好的人,天天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哪天厄運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雖然他們土改後就一貧如洗了,但仍有人盼着黑燈重新洗牌,再憑空打鬧點東西。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聽老綏遠韓氏講過去的事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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