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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欠下的良心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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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父親一咬牙,在18點整時,把李萬鈞推出去了。然後父親對着蒼天祈禱着:李工實在對不住了,我也是被逼無奈,走投無路啊!父親是解脫了,李萬鈞倒霉了,禍事接踵而來。先是被戴上「右派」帽子,驅趕到農村接受監督勞動改造。最倒霉的還是他的獨生女——李平,當年高考,分數超過北京大學錄取線20分,只因受父親「右派」問題的株連,政審不合格,被退檔,不予錄取。

2004年1月22日晚22點45分,父親走完他76載的人生之路,心臟永遠地停止了跳動。奇怪的是,父親的眼睛久久不能合上。我用手輕輕摩挲着父親的眼皮,默念道:「爸,您就放心走吧,媽媽有我們五個兒女照管扶養呢。」念叨了多次,可父親眼睛仍然不閉。倏地,我想起父親晚年跟我說過的一件事,就又默念道:「爸,您放心走吧,李嬸(李工的老伴)的300元生活費,我們保證按月打過去。」聽完這個默念,父親才慢慢地合上眼睛,仿佛了結了一樁永遠的心事——

什麼是父親永遠的心事呢?

父親一生中心中最痛、良心永遠不得安寧的一件事,就是在1957年把一個業務技術骨幹打成「右派」,並殃及後人。

晚年的父親常常被這件冤案錯案折磨得坐臥不安,夜裏難以入眠,以至死不瞑目——

那是1957年,父親擔任一家大型國有企業的黨委書記。起初是搞「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豈知,這是「引蛇出洞」。《人民日報》發表了社論《這是為什麼?》,於是就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抓「右派」運動。

當時抓「右派」,上級都按知識分子的人頭給基層單位下達比例指標。既然有人為制定的比例就不是實事求是,就是不顧客觀實際,那肯定有冤屈的,有倒霉的。凡完不成「指標」單位的一把手(黨委書記)輕則摘烏紗,重則要戴頂「右派」帽的。

父親所在的企業是個生產任務很重的單位,「鳴放整風」基本上走了個過場。因此想從言論和文字上抓出「右派」是根本不能的。而上面又催逼得很緊。一個逾千人的大單位不可能沒有一個「右派」吧?英明領袖早就有科學論斷: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那些天父親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抓不出「右派」,不僅烏紗帽難保,而且還會被扣上包庇「右派」帽子,以致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

那段時間,父親一回家就心事重重的樣子,陰沉着臉不說話,獨坐在一個角落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無奈之下,父親就從人事科調閱全廠所有知識分子和技術人員的檔案,要從檔案里抓「右派」了。父親的原則是:「現行言論」沒有就查歷史,歷史沒有問題就查家庭出身和海外關係。父親查來查去,只有一人符合以上條件。此人就是廠里的副總工程師李萬鈞。他是中共建政初期清華大學畢業生,只是家庭出身資本家,舅父又在台灣空軍任上校軍官。父親對他實在是下不了手啊。因為李工是單位的技術權威。全廠生產中出現的技術難題,唯有他親自下手才能解決。

父親單位「右派」名單遲遲報不上去,而上面一催再催,以至下達最後通牒:當下抓「右派」就是政治任務,就是大局,今天18點以前抓不出「右派」來,拿你這個黨委書記是問。父親看看表,已經是16點多了。父親的思想激烈鬥爭經歷了一個多小時。那是痛苦鬥爭的一個多小時,是天使與魔鬼的爭鬥,是人性與獸性的爭鬥,是個性與黨性的爭鬥……

最後,父親一咬牙,在18點整時,把李萬鈞推出去了。然後父親對着蒼天祈禱着:李工實在對不住了,我也是被逼無奈,走投無路啊!

父親是解脫了,李萬鈞倒霉了,禍事接踵而來。先是被戴上「右派」帽子,驅趕到農村接受監督勞動改造。最倒霉的還是他的獨生女——李平,當年高考,分數超過北京大學錄取線20分,只因受父親「右派」問題的株連,政審不合格,被退檔,不予錄取。

「文革」當中,李萬鈞這個摘帽「右派」又被拉出來當作死老虎遭到暴力批判。等到1979年被平反昭雪後不久,李萬鈞已到了肝癌晚期,不多久就在劇烈的疼痛折磨中離開了人世。

從李萬鈞走後,父親每月就到郵局給他的老伴寄20元生活費(一直匿名)。隨着物價上漲和薪酬的增加,從2000年以後,父親每月給他老伴卡上打300元,雷打不動。逢年過節還要多打200元或300元。父親以此來化解良心上的不安,撫平心中的痛。

李工女兒李平的日子過得更悽慘。李平中斷升學之路後,只得到一家街道辦的手工作坊上班。一個「右派」的女兒,在政治上株連的社會裏,遭受到的只能是歧視、冷眼、傷害……你再有才華又能怎麼樣呢?

一個三五十人的街辦小廠,說塌就塌了,李平失去了工作。她的婚姻也很糟糕,丈夫是個酗酒狂徒,喝完酒就要撒酒瘋、打老婆、摔家具……李平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彌留之際,父親沉痛地說:「無論做什麼事,做之前都要摸着心口想一想,自己做的事能不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人,不能做虧心事,做了虧心事,一輩子都會心痛和不得安寧的……」

責任編輯: 白梅  來源:《炎黃春秋》雜誌2010年第2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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