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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彪出走 幾分主動?幾分被動?

—讀余汝信《「九一三」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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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韓鋼先生的文章還是余汝信先生的文章,實際上都否定了官方多年以來強加給林彪的罪名:篡黨奪權、陰謀政變、另立中央。《「九一三」回望》的出版將林彪事件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正如美國哈佛大學教授麥克法夸爾在該書《序言》裏所說:「歷史學者們掌握史料越多,就越來越不信任官方提供的版本。」

「九一三事件」考疑

《「九一三」回望》一書中有兩篇文章對「九一三事件」作了較為深入的分析和探討。一篇是韓鋼先生的《「九一三」事件考疑——以〈林豆豆口述〉為中心》,另一篇是余汝信先生的《〈林立衡關於「九一三」經過寫給中紀委的材料〉解讀》。這兩篇文章的側重點不同,但都圍繞着林豆豆的申訴材料作了較為深入的考證和分析,值得研究者們的關注和進一步探索。

韓鋼在文中特別強調,雖然林豆豆的申訴材料是「記憶性質的史料」,也屬於第一手材料,「但不宜簡單採信,而需要與其他史料比對和參照,或證實,或證偽,或存疑。」針對林豆豆的申訴材料,韓鋼重點探討了以下幾個問題:

(1)林立果同林豆豆談了些什麼?

(2)林彪毛澤東的南巡談話有何反應?

(3)林彪到底要去哪裏?

(4)林彪是如何從96號樓出走的?

(5)林彪想「外逃」蘇聯嗎?

關於第一個問題,林豆豆的申訴材料並未有隻言片語的透露,只有林彪的警衛參謀李文普以及林立果當時的未婚女友張寧的一些回憶。但由於此二人都不是當事人,他們轉述的內容也還要有林豆豆的出面證實。韓先生還引用了原空軍政委高厚良的口述,高指出林立果向林豆豆披露了他的想法,即南逃廣州、另立中央和謀殺毛澤東。韓鋼認為,高不是當事人,也沒有指出材料的來源,高的說法難以作為參考依據。筆者認為,高厚良是原空軍專案組的負責人之一,他的說法應該來自當年那些專案組逼供信搞出來的材料,那個年代為了迎合中央政治上的需要,他們當然要在材料上「坐實」林立果的「政變計劃」。惟這類專案組的材料可信度極低,現在的史家自然難以選用並相信他的說法。

關於第二個問題,林彪對毛澤東南巡談話的真實反應。迄今為止竟然沒有任何「九一三事件」的親歷者披露相關的史實。韓先生推斷,親歷者完全不知道林彪的態度;親歷者雖然知情,但由於種種原因而不願披露;林彪沒態度或深藏不露;林彪根本不知道毛南巡談話。韓鋼的結論是,「只要史料不充分,很難確認林彪主謀或參與了殺害毛和『南逃』的策劃。」筆者認為,據各種資料,毛澤東的南巡談話實際上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傳到了北戴河林彪處,葉群也由此而變得驚慌失措,林彪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沒有任何具體的證據證實林彪知道毛談話後主謀策劃殺害毛澤東或南逃廣州另立中央。實際上,林彪當時在北戴河的行止是更加沉默寡言,消極以待,沒有任何反常的舉動,這與毛澤東的積極主動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中共日後為了政治上的需要,必須要給林彪安上這樣一個「謀反」的罪名。

關於第三個問題,林彪到底要去哪裏?韓鋼根據幾位當事人的說法,林彪、葉群都曾說過要去大連,也商量過去廣州,而去大連似乎又是林彪一行臨動身時的目的地。韓先生認為「葉群說去大連,很可能是為掩人耳目;但林彪要去大連,是同樣掩人耳目還是仍舊堅持原意呢?又是一個懸念。」筆者認為,林立果和葉群在知悉毛澤東的南巡談話內容後,深知毛下一步的整肅步驟一定會接踵而至,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一走了之。但是逃到哪裏才安全恐怕也還沒有完全想好。問題的關鍵在於,如果要逃亡就必須有林彪的首肯。對林彪而言,不管逃到中國哪個地方都是不安全的,大連、廣州與北戴河又有什麼區別?唯有逃到國外方保無虞。然而這恐怕也是最難說服林彪之處。筆者推測,在說服林彪離開北戴河問題上,葉群和林立果是一致的,只要林彪上了飛機,飛機掌握在林立果的手上,到時候林彪也不得不承認飛到國外的既成事實。

關於第四個問題,林彪是如何走出自己的住所的。在這個問題上有兩種不同的說法。韓先生引述了這兩種說法。一是林豆豆和張寧的說法,林彪是在服用安眠藥後睡眠時被葉群等人從床上拽起來而走的。另一個是李文普的說法,即林彪是自己主動出走的。此外,還有林彪的兩個內勤在「九一三事件」後寫的揭發材料,這些揭發材料也說林是主動出走。韓鋼認為林豆豆的說法是個孤證,張寧的說法更讓人生疑。筆者認為,這裏涉及到誰的說法更可信以及是否允許這些仍然在世的人開口說真話。我們知道,中共的專案組最通常的手段是先定罪名,後搞證據,也就是羅織罪證。具體到林案,同樣也是中央57號文件定性林彪為「狼狽投敵,叛黨叛國」在先,日後專案審查的方向也必然是按照這個罪名收集證據。據筆者對張寧的採訪,當時林辦全體工作人員被關押在「亞療」,專案組面對面細審林彪出走前的一舉一動,當時林彪的兩個內勤都說林彪是服用了安眠藥在睡眠時被葉群、林立果拽走的。至於內勤的那些揭發材料,不排除他們不得不按照專案組的口徑而寫,類似的揭發材料在文革中屢見不鮮,不足為奇。至於李文普所述的情況,專案組以三項條件換取了李文普的那句林彪在汽車上問「到伊爾庫茨克要多長時間」。李文普按照官方口徑描述的「九一三事件」又有多少可信度呢?據筆者所知,林彪的兩個內勤都還在世,但是他們卻都三緘其口,從不接受採訪。如果他們敢於開口說話,林彪出走時處於何種狀態應該不難搞清。

關於第五個問題,林彪想外逃蘇聯嗎?關於林彪想外逃蘇聯一說,只有官方版本的李文普說。韓先生認為李的口供成了孤證,考證起來已經十分困難。但是韓鋼還是就這一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如李文普在跳車後為何不主動向上級報告,及至林彪飛機起飛後李仍未報告。這些都是疑點。其實筆者認為,我們應該把李文普的「跳車」、「自傷」和後來的「交代」作為一個整體來看。李文普在危急時刻跳車,放棄了自己保衛林彪的職守,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疑問。如果李文普知道了林彪要外逃,作為共產黨多年培養的警衛人員,他應該挺身而出,與之鬥爭,而不是臨陣脫逃。即使當時沒有這麼做,那麼也應該在事後立即向上級報告。但是李不僅沒有這麼做,反而在跳車後自傷,擺明為自己找了後路。後來李在專案組的壓力下作出了林彪在車上問「到伊爾庫茨克要多長時間」這一孤證,成為林彪「主動外逃」的唯一證據。這一「證據」又有多少可信度?相信研究者心裏都有答案。

韓先生在《考疑》中提出的問題都很關鍵,是「九一三事件」中的要害問題,韓鋼雖然對上述所提出的問題並未給出具體、明確的答案,但是卻有助於人們進一步的思考。筆者認為,「九一三事件」的當事人在事後的回憶、揭發、交代等要做綜合的分析,回憶者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政治環境下、乃至各種錯綜複雜的厲害關係面前,他們提供出來的說辭必然受到相當的影響,更不用提現在國內的政治環境仍然不能讓這些人在沒有壓力的條件下暢所欲言。因此,我們在討論相關問題時就必須要考慮到這些因素。當事人在關押審查狀態下的揭發交代材料,大都帶有明顯的專案組逼供信的痕跡,可信度並不高。此後,一些當事人在國內刊物上發表的回憶依然受到這類政治因素的影響和制約,這些回憶在出版時被刪削、修改和加工,凡不符合官方說辭的「回憶」是無法問世的。反而倒是那些在港台出版的回憶更能說真話,如吳法憲邱會作李作鵬等人的回憶錄。

林豆豆的作為與失策

林豆豆是「九一三事件」中的關鍵人物,既是該事件的重要當事人,也是林彪一家唯一的倖存者。林豆豆的個人回憶和申訴無疑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如何判定林豆豆在事件中所起的作用,同樣是研究者無法迴避的問題。根據官方在林彪事件後發佈的57號文件的宣傳口徑,林豆豆「在緊要關頭揭發林彪、葉群、林立果私調飛機、陰謀叛國投敵,為黨立功」。坊間一些人士的評論也大都將林彪出走而最終罹難於蒙古溫都爾漢歸咎於林豆豆的舉報。以往史學界就這一問題的論述並不多,余汝信的《〈林立衡關於「九一三」經過寫給中紀委的材料〉解讀》對此作了較為詳盡的分析。

余先生認為,林彪的被迫出走首先來自於毛澤東的步步進逼。由於林彪在1970年的廬山會議上打擊了毛澤東的文革紅人張春橋,觸動了毛澤東的文革底線,引發了毛澤東的強烈反擊。毛澤東明里批的是陳伯達,實則將矛頭對準林彪和其麾下的軍委辦事組,葉群在毛的壓力下不得不作檢討,毛對葉群的檢討作了極其嚴厲的批示。余先生指出:「毛澤東給高級幹部的檢討寫如此『細緻』如此嚴厲的批語,從1959年那一次廬山會議批『彭黃張周』後從未有過。」其實,毛表面上狠批葉群,實則是狠批葉群背後的林彪。林彪則以沉默對待之。毛對林彪的進一步的進逼就是1971年8月的南巡講話。在8月15日到9月12日這短短的29天裏,毛巡視南方,與各地領導人,尤其是大軍區首長們談話,將矛頭對準林彪。很明顯,毛的南巡講話是在為「倒林」做好輿論和組織準備,下一步將會在9月份召開的九屆三中全會上「揭蓋子」。余先生指出:「毛澤東的南巡講話,已將林彪逼到牆角。就看即將召開的九屆三中全會,如何整治林了。」可以說,毛澤東的步步進逼是因,林彪一家逃亡是果。筆者對此深以為然。

余先生對林豆豆材料中所言「代表和執行林彪的『意志』和『囑咐』」持有不同的看法。筆者也認為,搞清楚這一點才是搞清楚林豆豆在「九一三事件」中的所作所為的關鍵點。余先生指出,林豆豆的申訴材料並沒有說明「什麼是林彪的『意志』」,林豆豆在那幾天中也沒有直接了解過林彪的態度,甚至連「直接溝通的嘗試都沒有」。此外,林豆豆也誇大了林彪的「病重」狀態。余先生認為,林彪的「身體狀況和思維能力都與常人無異」。筆者認為,林彪有病確實不假,據林辦的秘書和醫生所言,林彪除了原來就有的一些較為嚴重的病症外,還患有相當嚴重的抑鬱症。但是林彪是否患病到失去自主意識則是大有疑問的。林豆豆之所以在申訴材料中持有這樣的看法,也許更多的是為自己在申訴材料中敘述「九一三事件」中的作為預作鋪墊和解釋。換句話說,林豆豆強調了林彪的「病症」與無助,「九一三事件」中出走的責任就可以歸結到葉群和林立果身上,也為自己在9月12日當晚竭力設法阻止林彪被裹挾出走的行為作了恰當的解釋。當然,在林彪出走問題上,林豆豆的說法並非全無道理,還需要研究者作更深入的分析和探討。

林豆豆的申訴材料的敘述主要是從1971年9月7日起,而9月12日當晚發生的事情則是其重點論述的內容。余先生就幾個關鍵性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1)林豆豆從林立果處了解一些情況,知悉了林立果的一些想法,由此找了部分警衛人員打招呼,防止林彪被葉群和林立果劫持到外地,但是林豆豆並未採納警衛人員的建議向上級報告。林豆豆自己耽誤了從9月7日到12日這整整五天的時間。

(2)葉群曾向林彪提出「去廣州不行,去香港也行呀」,林彪對此沒有表態。這說明葉群在設法出走的問題上並未欺騙林彪。因此,林彪在9月12日當晚出走的目的地應該是國外,只有到了境外,才能徹底擺脫毛的控制。

(3)林豆豆編織了「林彪被騙」的神話,是因為林豆豆面對官方給林彪戴上「叛徒、賣國賊」的帽子而不知所措的反應。

(4)9月12日當晚,林豆豆已經明白,林彪、葉群、林立果三人與毛澤東決裂的態度是一致的,林豆豆向8341警衛部隊報告是因為她自己已經「不可能在林家內部阻止這一決裂的過程」。

(5)林豆豆希望自己能夠將事件局限在北戴河,並試圖將林彪與葉群和林立果分離,以為這樣即可保住林彪,這實在是對黨內政治鬥爭天真無知的表現。林豆豆的想法和做法都是不現實的。

(6)根據林彪內勤和警衛的揭發材料,林彪離開北戴河住地是主動而為,林彪也是自己從飛行員的簡易舷梯爬上飛機的,由此也可證明林彪的自主能力。林彪應該清楚,這次並非是正常的出行,而是一次「前途未卜的倉皇逃命」。

(7)「九一三事件」並非是毛澤東、周恩來設計出來的陰謀,而是一起突發事件。8341部隊既無經驗可供借鑑,也無處置預案可遵循,在沒有上級明確命令情況下不可能採取任何實際行動,因此也就談不上有什麼陰謀了。

余先生對「九一三事件」作了如此細緻和深入的分析,其中一些看法筆者也有同感。筆者感到這裏還有幾個問題值得繼續探討:

(1)林彪的出走,有幾分是主動,幾分是被動?林彪是否在出走前就已經完整地知悉葉群、林立果的逃亡計劃?如果林彪事先就已知悉葉群的逃亡計劃,林彪對此又是什麼態度?林彪又做了哪些必要的準備。在國內不管到了哪裏:無論是廣州還是大連,與待在北戴河殊無二致。如果要逃亡,唯有國外才安全。但是從現有的材料來看,林彪並無任何表示要到國外避難,也沒有做任何這方面的準備。專案組經過多年的審查也沒有發現這方面的蛛絲馬跡,僅憑個別林彪內勤偷聽來的葉群說話的片言隻語似乎還難以論斷林彪同意或默認了葉群的逃亡計劃。李文普在審查期間交代的「林彪問到伊爾庫茨克要多長時間」應是專案組逼供信的產物,不足為信。其實,官方如果真的掌握了林彪主動叛逃的證據,何須如此大費周章地壓迫李文普作偽證?

(2)以林彪對毛澤東多年的了解,林彪應該知道毛澤東南巡講話的目的何在,那就是要對林彪下殺手了。葉群的表現是惶惶不可終日,林立果則更像一個「憤青」,無厘頭地要「奮力一搏」。那麼林彪是否知悉林立果在北京的活動?目前也沒有材料證實林彪知悉林立果的活動和《「571工程」紀要》,那個林彪的「九八手令」居然出現了三個不同的版本,且來路不明。官方所言的林彪要搞政變和殺毛,都屬天方夜譚。從林彪一直處於被動和沉默的狀況來看,林彪被葉群和林立果裹挾出走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惟林彪的出走客觀上表現出林彪與毛澤東和平分手,林彪的出走打亂了毛澤東的整人步驟,使毛澤東的文革神話波滅,喚起了人們的覺醒,宣告了文革的破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林彪的出走具某種積極的意義。

(3)現有的官方關於「九一三事件」的敘述,大都是圍繞在前台處置此一突發事件的周恩來、汪東興和北戴河8341部隊的活動,卻幾乎沒有關於毛澤東的態度,似乎只有林彪的飛機快到中蒙邊境時周恩來向毛匯報,才引出毛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句話。除此之外,毛似乎沒有任何其他表示。這不能不使人感到蹊蹺。北戴河的警衛部隊要向北京的上級汪東興報告,汪向周恩來報告,周面對如此之大事只能向毛澤東報告。面對中國的第二號人物林彪,周恩來絕無可能自行其是,自作主張。那麼林豆豆在北戴河得到的「中央」指示:「與林彪等人一起上飛機」,又是來自何人呢?筆者認為,毛澤東在整個事件中的作用還有待研究者下功夫予以深入探討。

(4)林豆豆在整個事件中的作為的確有一些可議之處。筆者認為,林豆豆的失策是,沒有及時與林彪溝通,過於相信自己的能力,以為在自己的佈置下就可以防止不測事件的發生。這也是對中國上層政治鬥爭缺乏認識的結果。但我們不能簡單地將「九一三事件」歸咎於她的報告,毛澤東的「倒林」是既定之策,沒有「九一三事件」的發生,還會有其他事件,林彪難逃被整之厄。事實上林豆豆也是這場政治鬥爭的受害者。即使沒有林豆豆的報告,林彪的政治結局也好不到那裏去,高崗彭德懷劉少奇的殷鑑不遠,葉群等人焉能不怕?三十六計走為上應是葉群、林立果的首善之選,林豆豆以個人之力是無法阻止的。

最後還想多說一句。有關舒雲女士整理的《林豆豆口述》一書,近來國內有些批評之聲。筆者認為,舒雲這些年來探索林彪和林彪事件,自費走訪了很多當事人和知情人士,出版了《林彪事件完整調查》等多本著述,在這一領域做出了很大的貢獻。這些著述中難免存在一些問題,但是不宜以此全面否定舒雲的辛勞和貢獻,對《林豆豆口述》一書也應該站在客觀、理性和善意的角度予以評論。

筆者認為,

誠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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