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3日,紐約唐人街。在寶福殯儀館門前聚集了數千名華人。為時年65歲的鄭翠萍舉辦的葬禮傳統而又盛大,160輛林肯組成護送遺體的車隊,每行一段就有素裝的福建人奏響哀樂。
鄭翠萍出殯現場
死者鄭翠萍被美國政府宣判的罪名包括人口走私、非法洗錢和綁架等。但在這些自發送行的人們心中,這些都是瞎說,他們只願意相信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並且對在場的每個人都曾有過恩惠。
01在她身上背負的,是兩代人的美國夢
鄭翠萍出生在福州亭江鎮,這個有「僑鄉」之稱的小鎮堪稱「中國第一偷渡村」。先偷渡到美國,再賺錢開餐館,然後拿綠卡,全家去美國,這幾乎是每個亭江人心中教科書般的流程。
鄭翠萍的家鄉,是中國著名僑鄉
鄭翠萍15歲那年,在香港遠洋貨輪做海員的父親鄭濟良籌劃已久的計劃終於成功——當船停靠在紐約時,他跳下貨船偷偷留在了美國。此後,鄭濟良每隔幾個月就寄錢和信回來,美國的形象就通過這些信件生動地在鄭翠萍眼前逐一展開。
1977年,鄭濟良在一次美國移民局突襲檢查中被抓,隨之遣返。從此,家族移民的重任落到了鄭翠萍身上。
1973年,鄭翠萍搬到了香港。她天生機靈,對數字敏感,是把做生意的好手,不僅在香港經營了一家百貨公司,還去深圳開了家服裝廠。但這一切都沒有改變鄭翠萍去美國的信念,她甚至慫恿丈夫沿着父親的老路,通過一艘香港的商船前往美國,但最終以失敗告終。
後來,她說動了一對美國夫婦,同意以「保姆」的身份幫她去美國,雖然這時候她已經算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在回答簽證官為什麼放棄一切去美國做保姆時,鄭翠萍用蹩腳的英文說:「當我還在學校讀書時就知道,美國是一個高度文明的國家,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把孩子接到美國。
02罪犯還是救星?一個偷渡王國的誕生
她的父親曾經在這裏生活過很多年,憑藉這層關係,鄭翠萍迅速融入當地的福建人中,重操舊業做起了百貨生意。
紐約唐人街,鄭翠萍最初的落腳地
一年後,她便把丈夫和孩子接到了美國。
1978年,鄧小平提出了改革開放,這個信號迅速被福建人民接收到,開始前赴後繼地離開家鄉去擁抱世界,偷渡美國進入了黃金時代。
很難說清楚是巧合還是蓄意,鄭翠萍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接觸偷渡生意的。起初,她只是應別人之託,「幫助」國內的朋友、親戚偷渡到美國,但商人的敏感讓她意識到這是樁潛力巨大的好生意。
「偷渡皇后」鄭翠萍
一開始,鄭翠萍選擇的偷渡線路十分繁瑣,先偽裝成小型旅遊團,把偷渡者帶到墨西哥或者其他一些中美洲國家做中轉。然後買通當地的官員,用假護照矇混過關,再從海上偷渡美國。
很快,鄭翠萍就不滿足於這種家庭作坊式的經營模式,開始整合資源。2年後,她把零散的偷渡團伙組織起來,開闢出了一條「福州—塞爾維亞—歐洲—美國」的黃金偷渡路線。
萍姐的黃金偷渡線路
根據FBI披露的公開資料,鄭翠萍至少偷渡了3000多名福建人進入美國。鄭翠萍的生意越做越大,隱然形成了一個偷渡帝國,她就是這個帝國的「皇后」。
因為自己的切身經歷,鄭翠萍深知福建人對於改變自己命運的渴望。為了滿足這些同鄉人的願望,她甚至創造性地提出了分期付款模式。
對支付不起偷渡費用的人,可以先付一部分費用,剩下的到美國之後由美國的親戚來還,或者可以選擇在她的雜貨店打工。很多人因此得以成功前往美國,當然他們也需要支付額外的利息。
美國亭江中學校友會,這個150多人的組織中,多數人都是通過鄭翠萍去到美國
這無疑是件很討巧的事情,享受了好處的偷渡者把她當作救星,自然不遺餘力地幫她宣傳,在偷渡圈子裏,鄭翠萍的名字就是可靠的代名詞,人們說她是一個真正關心偷渡者的蛇頭。
如果偷渡不成功,鄭翠萍會免除費用,而鄭翠萍甚至會為出現意外的偷渡者支付喪葬費,雖然偷渡者早有面對這種風險的覺悟。
03無人不識「大姐萍」,華人赴美第一站
隨着偷渡到美國的人越來越多,掙到的錢怎麼寄回國內成了一個新的煩惱。鄭翠萍再次敏銳地捕捉到商機,她在福州、香港、紐約都有人脈,更重要的是在三地都積累了很多的財富。
需要寄錢回家的偷渡者只需要把美元送到鄭翠萍手中,留下親屬的姓名和聯繫方式,兩三天後中國的家人就能收到她派人送去的錢。她從每單中抽取3%作為佣金。
在鄉親們眼裏,她替大家解決了麻煩,收費也很合理。由於全是現金交易,沒人知道鄭翠萍到底從中賺了多少錢。據不完全統計,經她手送回國內的錢每年高達數百萬美元,並且一直呈幾何數增長。
在唐人街為鄭翠萍送行的鄉親們
但在人們的記憶中,鄭翠萍一家的生活非常簡樸,即使她在唐人街聲名顯赫之後,她和丈夫仍然天天去雜貨店幹活,既不穿華服也不買豪車,連日常的交通工具都是地鐵。
對別人鄭翠萍卻歷來豪爽,幾乎每個紐約唐人街的福建人都向她借過錢。街坊們回憶時都說「萍姐很慷慨,對窮人和有需要的人她出手大方。她總是幫助那些陷入困境的人,無論是幫助他們匯款、借錢,還是幫他們找工作。」
80年代末,鄭翠萍花了1萬美元在唐人街買下了一幢房子,用來招待剛到美國的福建同鄉們,這個地方成了很多福建華人在美國的第一站,「大姐萍」的名聲在唐人街無人不知。
04難敵命運無情戲,身死囹圄中
命運的轉折點發生在1933年。
一艘名為「黃金冒險號」的貨船載着286名偷渡者,經過長達數月的海上顛簸,抵達紐約近海。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本該接應的快艇遲遲未到,兩個小時後,海岸巡邏隊發現了這艘偷渡船。
在抓捕過程中,有人試圖跳海逃生,引來了紛紛效仿,最終造成10人溺斃。此事震驚了全美,後來還被拍成了一部電影叫《Golden Venture》。
黃金冒險號和相關的漫畫
不久之後,相關責任人相繼被抓,證據很快指向了鄭翠萍。不過說實在的,這次鄭翠萍有些冤枉。事實上那艘船上只有2位偷渡者是她送上去的,其中一個在事故中身亡。
鄭翠萍提前聽到了風聲,潛逃回福建老家。
但金色冒險號並沒有讓鄭翠萍在偷渡者中的聲譽受損,找她幫忙偷渡到美國的人依舊絡繹不絕。可惜,命運仿佛在故意戲弄她,幾年後她送出去的一艘偷渡船在危地馬拉海岸再次遇險,船上14人溺亡。
美國政府對鄭翠萍發出了全球通緝。
兩年後,鄭翠萍在機場被香港警方抓獲,隨身還攜帶着一疊偷渡者的護照照片,還有用報紙包好的3萬多美元。
被抓時,鄭翠萍穿着一身便裝,頭髮許久沒有打理夾雜着白髮,像一個走在路上不會被多看一眼的普通人。
《紐約時報》頭版頭條刊登鄭翠萍被捕的新聞
經過兩年監禁後,鄭翠萍被引渡回美國。
在公開審判的時候,法院裏擠滿了從唐人街趕來的親屬和同鄉。宣判結果傳回家鄉時,很多亭江村民說,要是「萍姐」被判刑,大家寧可每人替她坐一段牢,就算是報恩。
在獄中,鄭翠萍身體不斷惡化,2014年4月24日,因胰腺癌死在獄中。
《紐約客》雜誌自由撰稿人帕切特·基輔在紀實作品《蛇頭:華埠黑社會與美國夢的傳奇》中,詳細記錄了關於鄭翠萍的一切。他說,「很難用一種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論調去判斷,她絕不像美國司法部刻畫得那麼壞,也絕不像華埠的人說得那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