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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紅衛兵 虐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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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中國大陸發生一種舉世注目和驚異的現象。就是,在這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亞洲那塊廣漠的土地上,紅衛兵像潰決了的黃河洪水似地到處橫流。這種現象富於戲劇性,可並不是喜劇。實在,它裏面蘊藏着悲劇。因此它很引起我的注意。本文的目的是要對這種現象加以客觀的認知。我用的方法主要的是敘述和解析。我采的觀點主要的是文化人類學及精神分析學。我徵引的基料(data)主要的是《時代周刊》(Time)的報導。因為,如眾周知,《時代周刊》的報導一向比較平實——雖然它的評論在我看來比較保守。我希望本文在對於中國大陸紅衛兵橫流的這一現象之了解上,對有興趣的人士能有些微幫助。

紅衛兵之最初的出現在一九二七年。它是農民組成的「苦力」隊伍。目前的紅衛兵的主要成分是青少年知識分子。它是一支富於擾亂性的打鬥隊伍。今年六月中旬紅衛兵的這一新的形式就開始出現。八月十八日,導演陳伯達發動紅衛兵在北平和平門遊行,於是「文化革命」正式揭幕。這個由十幾歲到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組成的隊伍,分列檢閱台兩旁,穿着系帶子的軍服,臂佩紅色肩章。在事先安排好的計劃之下,毛澤東出現,數百隊員沖向台前。他們一齊高呼:「毛主席!我們要摧毀舊世界,建設新世界」。這大概是紅衛兵運動的正式「開鑼」。

從這時開始,以北平為出發點,青年暴力的洪流向中國大陸各處衝激:呼喊、啡囂、打罵,搗毀、侮辱、非禮……

紅衛兵的意底牢結(ideology)和行動是不能分開的。這也就是說,他們的意底牢結支配着他們的行動;可是,他們的行動回過頭來又影響他們的意底牢結。阿米巴的神經運動及細胞活動是很難劃分清楚的。所以,我們要了解紅衛兵運動,必須把他們的意底牢結同行動一起談。依照我的觀察,紅衛兵的意底牢結「與」行動可以歸攝為下列七個型類(Categories)

A排外

毫無疑問的,中國大陸上的赤色分子是「我族中心主義的」(ethnocentric)。凡屬抱持我族中心主義的集體一定或多或少是排外的。這是人類文化界域中一種很普遍的現象,本不足怪。但是,紅衛兵的排外,發展到了比較嚴重的程度。他們普遍地抱持相當的仇外態度。而深藏在這仇外態度裏面的,則是恐外症(xenophobia)。所謂恐外症,就是對於異鄉人之變態的恐懼。我們現在列舉紅衛兵所表現的一些事證:

紅衛兵的排外之組成因素可分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反帝國主義」;第二個層面是「反修正主義」。有訓練的狼狗只要嗅到一點可疑的東西,就會咬。同樣,紅衛兵之反帝國主義,只要嗅到一點他們認為是帝國主義的東西之氣息就反。他們看見「洋東西」就眼紅,必欲毀滅之而後快,在他們的語意學中,「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常常用成同義語。在廣州一家理髮店中,紅衛兵說不該用有「資本主義氣味的」頭髮油,於是和理髮師衝突起來,大打出手,結果死紅衛兵二人。我們很容易分辨得出「資本主義」的思想同「共產主義」的思想很不相同。但是,我們卻分辨不出「資本主義」的頭髮油有何不同。如果二者有何不同,那麼標準在哪裏?特徵又在哪裏?是否「資本主義」的頭髮油臭些,「共產主義」的頭髮油香些?他們蹂躪北平幾座基督教堂,污塗教堂的牆壁,用毛澤東的半身像代替聖像。他們在聖心學校外面貼標語,寫着「洋鬼子滾蛋」。

和外國人有往來的人,紅衛兵必加難堪的懲罰。有些醫師被迫在水溝里跪行。為何情節呢?因為他們曾替外國人治過病。紅衛兵們沿街騷擾,侮辱穿西服的中國人,禁止下國際象棋;不准剪西式髮型;女孩子必須洗直捲曲的燙髮。他們甚至認為金字招牌也是「資本主義」的東西,簡直要不得。在「反修正主義」方面,赤色的青年男女們也一樣積極。他們發誓要「無情地摧毀所有修正主義的溫床」。蘇俄被他們認為是現代「修正主義」的司令塔。他們的「矛頭」當然要指向這個司令塔。蘇俄大使館前面的大街改名為「反修路」。他們在蘇俄大使館的汽車道上豎起毛澤東的巨幅像,不讓蘇俄外交官員離開大使館,種種妙事,不一而足。

B拔根

這裏所謂「拔根」,就是要拔除中國文化傳統的根子。紅衛兵對於這種工作也很努力。杭州靈隱寺是一個有名的古剎。佛教徒固然把這個古剎視為聖地,它也代表着中國的歷史和文化的一面。可是,這些,對於在赤色統治之下成長起來的這群男女青年竟像毫無意義。他們侵入靈隱寺,並在佛像頭部貼標語,寫着「除舊更新」。中國大陸各地有歷史價值的牌坊都遭拆毀。康熙成吉思汗以後替中國擴張領土的帝王。他曾於十七世紀訪問過杭州,並勒石紀念。紅衛兵把這塊有歷史性的石碑破壞了。這大群青年的暴眾,好像立意要把赤色統治來臨以前的中國整個毀滅。紅衛兵的所謂「革命精神」,是要掃蕩一切「舊思想、舊文化、舊習慣,及舊風俗的殘餘影響。」可惜得很,他們的舉動跟舊土匪相差無幾!

C汪達爾主義(Vandalism)

汪達爾主義就是紀元後第五世紀汪達爾人的那些特有的精神狀態和行為模式。汪達爾人肆意破壞文明世界視為珍貴的文物藝術。他們對於大家視為美好的東西加以糟踐;對於大家尊重的東西投以藐視的眼光,紅衛兵的青年男女們自以為他們是在實行「革命」。可是,從文明人的眼光看來,他們正在實行汪達爾主義。張獻忠主義是汪達爾主義的中國版。當然,「毛澤東主義」里含有很重的汪達爾主義的成分,也是張獻忠主義的一延續。上面所說紅衛兵之破壞歷史文物的行徑,就是奉行汪達爾主義。他們更沒收藝術品。這些藝術品里有維納斯女神和亞波羅的複製品。他們把這些東西都投進火里。他們認為巴哈、貝多芬、莫札特,和柴可夫斯基的樂曲是「封建小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東西,必須查禁。這是十足的實行汪達爾主義。

D虐待狂

虐待狂的一種特例是性虐待(sadism)。性虐狂是把自我性慾的滿足和虐待對手方二事連繫在一起。據外國記者報導,中國赤色統治分子因為恐懼人口爆炸,禁止早婚,並且禁止青年男女隨便談愛。這自然使得他們在男女之欲方面受到抑制。除此以外,主要因為從事戰備,他們處處克減一般人民的生活供應。情感生活及物質生活雙方不能得遂所欲,就使他們感到挫折。「挫折產生侵害」。虐待是侵略的天然方式。一群飽受挫折的人是極其容易趨於殘暴的。更何況有陳伯達創造的「毛主席的革命理論」予以支持和壯氣?有理論的暴徒比無理論的暴徒是可怕得多。我們看,紅衛兵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紅衛兵認為他們已經掀起偉大的革命新潮,他們正站立在潮頭上,去完成歷史所賦予他們的使命。誰要是反對他們,他們便要予以改造,並且對之實行獨裁,同時要「用槍剌來刺他們,直到我們的槍刺沾滿了血。」這類舉動甚至連他們的「蘇聯老大哥」也為之驚愕。據莫斯科的報導:「紅衛兵毆打一個工人。因為他恰巧在一間屋子裏,而紅衛兵發現毛澤東像的框子破了。」又說:「他們用棍棒、槍托、椅子,和電線來打人。有一個人整夜遭拷打。他被打的昏了過去,他們對他澆冷水、繼續拷打、直到死去為止。」他們的火焰還燒及外人,連共黨「同志」也不能免。兩個東德陸軍官員被從座車上拖下來,像毆打「帝國主義者」似的毆打。

E神話崇拜

紅衛兵最大力推動的是「毛澤東思想」。「毛澤東思想」之對於他們,已經不止於是馬列主義那樣的意底牢結,而是一種超自然的神話。例如他們說:「我們嚴厲警告美侵略者,英勇的中國人民配備毛澤東偉大的思想,決不恐懼任何形式的戰爭威脅。」我真想不通,打起仗來「毛澤東偉大的思想」怎樣「配備」法?也許,只有曼納(Mana)才能發出這樣的神奇作用?

F拜名

世界共產黨人都有崇拜名字的傾向,中國的紅衛兵尤甚。他們拆除大街的名牌。如前所述,他們把蘇俄大使館前面的大街改名「反修街」。好像這樣一來,「修正主義」真的就被反對掉了。他們把北平天安門改稱「東方紅門。」這改換名稱,似乎東方真的跟着紅起來了。天下有這樣方便的事兒麼?他們將大部分外國使館所在的「使館街」改稱「反帝街」。這麼一改,好像「帝國主義」就被反掉了。世界上有這樣輕易的事麼?

說到這兒,我就想起胡適在他的文存里對「名教」的批評:

「名教」便是崇拜寫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寫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

這個宗教,我們信仰了幾千年,卻不自覺我們有這樣一個偉大的宗教。不自覺的緣故正是因為這個宗教太偉大了,無往不在,無所不包。就如同空氣一樣,我們日日夜夜在空氣里生活,竟不覺得空氣的存在了。

…………

據江紹原先生的考察,現在這一家人都大進步了。小孩在牆上會寫「打倒阿毛」了。他媽也會喊「打倒周小妹」了。他爸爸會貼「打倒王慶來」了。(《貫獻》九期,江紹原小頁百七八)

…………

五月初濟南事件發生以後,我時時往來淞滬鐵路上。每一次四十分鐘的旅行所見的標語總在一千張以上。出標語的機關至少在七八十個以上。有寫着「槍斃田中義一」的,有寫着「活埋田中義一」;有寫着「殺盡矮賊」而把「矮賊」兩字倒轉來寫,如報紙上尋人廣告倒寫的「人」字一樣。「人」字倒寫,人就會回來了;「矮賊」倒寫,矮賊也就算打倒了。

紅衛兵的作風,比寫「打倒阿毛」的小孩高明多少?此四十年前寫「槍斃田中義一」的舊人物有何不同?紅衛兵口口聲聲要向舊世界宣戰。可是,他們還是只會演老戲。他們的「新」從何處來?

G狂熱

從前面所展示的種種,我們已經可以知道紅衛兵是一群狂熱之徒。如果他們不狂熱,那麼他們不會爆出前面所說的種種言行。既然如此,紅衛兵的狂熱還有什麼值得特別提出來論的必要呢?世界共產黨徒鄉狂熱。但是,紅衛兵狂熱得有點出奇,而且似乎打破了世界狂熱的紀錄。狂熱心理的強度,它本身是盲目的,並無一定的發展方向。它像一條湍急的河,「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狂熱之情,受到不同的導引,便朝不同的方向傾瀉。

充滿狂熱的人易於犯誇大狂(megalomania)。所謂誇大狂,就是對自己作一種病態的過高估計,或對自己的能力過分作不切實際的估計。紅衛兵高呼:「我們不止要掀起中國革命的風暴,我們並且把這一風暴向全世界擴張。」這是多麼狂妄!

充滿狂熱的人易於發生違拗作用(negativism),據謝蘇格蘭的豬頗有違拗作用。趕豬的人把牠向前拖,牠一定向後跑。豬又肥又大,趕豬的人往往拖的滿身大汗,吃力的很。後來他心生一計,把豬故意朝後拖,豬果然向前沖,於是解決了這個棘手的問題。有種人滿肚子裝了違拗作用。他不問合理不合理,反正你說東他一定論西,你說南他一定說北。懷抱違拗作用的人,並不根據任何顯明的或客觀的理由,來拒絕旁人對他的提示。別人這樣,他偏那樣。近幾十年來,共產勢力之所以能震撼全球,所利用的心理機械作用之一,就是靠的違拗作用。你們「資本主義」這樣,我們偏要那樣。在這條路上,紅衛兵可說登峰造極。別的國家是用綠燈麥示前進,紅燈表示停止。他們偏要用綠燈表示停止,紅燈表示前進。大家要和平,他們卻要戰爭。外面的世界對他們批評,他們卻高呼:「敵人恨的,我們正好喜歡。外國敵人對我們攻擊,正是我們的光榮。」他們真不愧為一群蘇格蘭豬!

充滿狂熱的人易趨極端。我們簡直無法設想一個狂熱的人怎樣心平氣和地講「中庸之道」。紅衛兵被激成為鬥公雞,一隻一隻氣昂昂,極端得出乎常情以外。在他們眼裏,計程車、玩具手錶、太陽眼鏡,以及遊樂,都是要不得的。至於花卉、古玩、金魚、外國鳥,一概在被禁之列。這還不算,他們認為向右看是反動的,向左看才是革命的。所以,他們要求部隊經過檢閱台前時勿向右看着台上行注目禮,而須向左看台上行注目禮。照紅衛兵這一「邏輯」來說,他們還不夠徹底。如果他們真夠徹底的話,似乎應該自動挖掉右眼,只留左眼。因為,根據共產唯物論所立的物質基礎來說,右跟是「反動眼」,左眼是「革命眼」!

我們在以上將紅衛兵的意底牢結,行為模式,以及特徵分析了一番。根據這一番分析,我們又可進一步對中國大陸的基本狀況提出兩方面的看法。

A關於「思想」的問題

照一般的揣測,中國赤色集體已經蹬在中國大陸十七八年之九,「毛澤東思想」借着赤色統治建構的擴展和壓力,已經取得了「國教」的地位。可是,中國大陸竟出了鄧拓的《燕山夜話》和吳南星的《三家村札記》式的「歧異思想」。為着整肅這些「歧異思想」,毛澤東和林彪們就發動所謂「文化大革命」。為着展開這一「革命」,他們需要利用紅衛兵。這次紅衛兵最張揚的節目,就是「奉行偉大的毛澤東思想」。如果「毛澤東的思想」真的已被中國赤色分子普遍接受,心悅誠服,一體奉行,那麼何致於要放出紅衛兵來「大力推行」呢?個中情形,耐人尋味。

B青年問題

世界一切共產型模的統治之最毒惡的一面,也就是他們最感欣慰的一面,即是他們按照「黨的型模」來塑造青年材料。這正像肥皂工廠制肥皂一樣。從前帝王時代的制度,是教育太子怎樣作皇帶來維持萬世一系的皇統。現在,共產型模的統治,是借着製造「黨奴」來維持萬世一系的黨統。中國大陸赤色集團是否成功地製造出一批黨奴,我現在無法判斷。但是,我卻有十足的把握判斷,他們已經成功地把下一代人製造出大批的歇斯底里患者。我說這話,一點也沒輕侮那些青年的意思。我毋寧同情他們,同情他們邪些動亂中的犧牲者。

不錯,紅衛兵是陳伯達們編導出來的,但是,問題在於怎樣能夠編導的這樣有聲有色。前台的後面還有後台戲。平靜的地面底下還有「地下水」。紅衛兵的旗幟是鮮紅的,陣容是浩大的。可是,它的實質如何呢?人的顏面表情及動作身態,是沒有聲音的語言。這樣的語言,最能泄露心靈深處的內容。讓我們看那些青年男女的表情吧!他們大都充滿了憤怒、焦急、緊張、仇恨,希望和失望的交織。在一個正常而健康的社會裏,怎會有這樣的產品?他們在「黨奴教育」中長大,聽了無數偉大的諾言,心中充滿了狂想曲。然而,現實呢?愈來愈令人失望,愈來愈使人不安,於是心頭的壓力愈來愈增加。每個人像一個小炸彈,所以一碰便爆起來了。

紅衛兵是中國大陸赤色分子燒焦自己的一把火!

以上《這樣的紅衛兵》,原載於1966年《時與潮》復刊224期,收入【析世鑒】時是以林正弘主編、1990年初版之《殷海光全集(拾貳)》(台北市: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同名內容全文為底本完成數位化處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析世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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